1999年,中国香港。
又一个黎明,电台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东边一点惨淡的晨光,像块蒙了血的碎镜片。谢浊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来,一夜未歇的脑子像被泡在浑浊的水里,混沌得发沉。
“今天也这么晚,看起来夜班真是磨人。”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谢浊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台阶像突然塌陷,身体猛地向前栽去。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他撞进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鼻腔里萦绕整夜的烟味与咖啡酸腐气,瞬间被一股凛冽的消毒水味劈散。
“抱歉。”谢浊撑着对方的手臂站稳,指尖触到的白大褂布料硬挺得硌人。
燕远清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衣服的温凉:“没事,你脸色很差。”他的目光在谢浊眼下的青黑处停留,像在观察一块即将溃烂的牙龈伤口,毫不掩饰的**混在消毒水味里,丝丝缕缕缠上来。
“不要紧吧?”
“没多大事,大概是最近着凉了,您今天又这么早来诊所啊?”谢浊下意识后退半步,浑身的烟酒气让他自惭形秽,整个人都灌咖啡灌水肿了,实在不好把味道再沾到燕远清身上。
“稍晚些病人就该堆成山了。”燕远清笑了笑,笑意未触及眼底,“不早点处理,晚上就回不去了。”
谢浊望着眼前的青年,听电台小妹说过他的传闻,大陆一介大拿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靠着天赋硬生生闯出名堂,却在最风光时脱离家族自立门户。开了个牙医诊所在电台楼下两层,像是刻意守着这方角落,每天雷打不动地与他在楼梯间遇上。
这人说话总是恰到好处,从不过界,总能让谢浊卸下心防说上几句。总之对于谢浊来说,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老板还这么拼。”谢浊扯出个笑,“换我早赖床了。”
燕远清没把他的随口调笑当回事,脸上依旧挂着谢浊最熟悉的笑,他和谢浊又随意扯了点皮后,与他道别。两人一个往下走,一个往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撞在一起,像两根互不相干的针,悄悄在暗处织着网。
走到一楼,早点摊的油烟混着地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谢浊买包子正要掏钱,口袋中诺基亚突然震动,陈晨的名字像根刺扎进眼里。
他呼吸凝滞。
“那件事到底系唔系真嘅?”
“谢浊,回个话……”
“我只想知,爱咗咁耐嘅你,到底系乜嘢样?”
“我哋分开一段时间,我需要时间接受……”
……
谢浊面无表情地关掉寻呼机,指尖在机身上按得发白。周围的声音突然炸开——讨价还价的争执、油锅的滋啦声、猫爪挠翻垃圾桶的脆响……很多很多,吵得耳朵像是要裂开了。这么多声音被强制塞进了耳朵里面。
疼,烦躁。
眼前的街景突然扭曲,早点摊、行人们都化作模糊的色块,唯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站在正中央。手里攥着把生锈的菜刀,刀刃上还挂着血丝与碎肉。
谢浊静静地看着站在他面前,浑身都是鲜血的少年,少年个子不矮了,十八十九的个子矮不到哪里去。
他手中死死攥着刀柄,随后当着谢浊的面举起了它。
谢浊就看着那把平时拿来杀鸡杀鸭的生锈菜刀,深深嵌入了少年的骨肉中。森森白骨和肌肉神经,他看得一清二楚。
“吃了我吧,哥,吃了我……吃了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吧!”看着谢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少年像是被瞬间点燃了火线,他突然无征兆地怒吼:“你答应我了!你说了会和我永远在一起的!!!谢浊,你不能骗我……”
他将那条无力耷拉在身侧的手臂举起,凑到了谢浊嘴边。
“谢浊!”
谢浊回过神,才发觉方才自己已经接通了手中的电话,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从荒唐的噩梦中强制剥离,没人清楚站在街边的那个青年方才被多么可怕的幻境缠绕。
手机还贴在耳边,陈晨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你仲系唔肯讲?”
谢浊张了张嘴,喉咙像被血痂堵住。
电话里女孩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但是混杂着很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
“你根本没喜欢过我,对不对?”女孩的声音发颤,用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道,“你只系想证明自己系正常人……”
谢浊闭上了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三年感情,就当我喂咗狗。”她笑了一声,比哭还难听,“谢浊,去睇下心理医生啦,唔好再祸害其他人嘞。”
电话挂断了。
谢浊叹了口气,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攥着,很疼很烦躁,窒息疼痛的感觉不知道存在在哪里,只知道它们不断在身体里作祟。
该走了,他想。
当初为陈晨来这座城市,如今她亲手撕碎了他做正常人的幻想。父母说得对,他这种人就该早点死,像弟弟那样,死得干干净净,省得祸害旁人。
他不是个‘正常人’也没办法成为‘正常人’。
他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好好的把自己杀掉,还能体面些。
多学学他的弟弟,多聪明啊。知道自己有病,死了给祖国留片干净空气,不像他一直活着,多像一个祸害。
是这么多年谢浊自己执迷不悟,一直妄图想做个正常人,才会毁了一个真心喜欢他的女孩的心。
他是个精神病,错的就是他。
他暂时居住的地方,光永远透不进来。
逼仄的小巷被昏黄路灯切割成破碎的光影,蛛网般的电线在头顶交错,盘缠。斑驳的墙皮往下掉着碎屑,老旧招牌上的漆块剥落,“家庭理发”的字样勉强辨出轮廓,却被黑暗啃噬得残缺。
摩托车僵在暗处,锈迹爬满车身,像具被丢弃的骸骨。地面坑洼里积着污水,倒映的灯光发着腐坏的黄,垃圾在角落堆成小山,散发着隐晦的腐臭。
租住的楼像块发霉的灰砖,外墙剥落的水泥下露出红砖,愈发让他想到谢恙的手臂,皮肉脱离露出里头的骨肉。
一楼堆着被划烂的水泥袋和砸坏的电钻,地盘工与住户的争执痕迹还没散去。
谢浊轻轻蹙眉,对于今天多次想到谢恙感到烦躁,他推开生锈的防盗门走进了楼里。
这栋楼本该拆掉的,施工队都来吵了很多次了。谢浊目光停留了几秒后拖着身子往大小不一的石阶上走去,刚踩上台阶没两步就听到了一阵东西落地的回音。
谢浊探头,看见了一抹捡球的小小身影。那个小女孩头皮秃了大半,说是双马尾,不过是几缕枯黄的头发勉强绑着,头皮秃了大半,右眼下与嘴角边,几道蜈蚣似的缝合疤痕在苍白的脸上扭曲蠕动。
“阿童。”谢浊不知道‘正常人’见到瞎子会怎么做,他试图模仿‘人’的生活习性,脑海中想着如果是陈晨会怎么做。
会打招呼。
阿童一愣,随后像是找着声音的来源,一步步摸索着朝楼梯那走去。
她眼珠浑浊得没有焦点。谢浊走下台阶想扶她,楼梯上方突然传来炸雷般的吼声:“阿童!你又跑落嚟送死啊!”
一个系围裙的胖女人拎着锅铲冲下来,楼板都跟着震颤。她一把抱起女孩,瞪向谢浊时脸上横肉一颤:“1312的后生仔!你间房嗰股臭味可唔可以处理下?街坊都快报警嘞!再咁样就畀我搬!”
谢浊本身就是那种很容易讨到好感的长相,小孩觉得亲近,大人觉得乖顺,尽管骨子里头带的气质就是疏远薄冷却还是会被长相冲淡,下意识让人觉得亲和。
“抱歉,添麻烦了。”谢浊垂下眼,熟练地道歉。
当他再直起身时,女人已经抱着阿童走上了台阶,嘴里还是喃喃咒骂:“阿妈嘅,缺德嘅嘢,日日就睇住这栋楼拆!争佢老母,冇咗这栋楼佢畀我发钱呀……”
谢浊目光不知道飘向何处,等着关门声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谢浊这才踏上台阶,掏出钥匙开门时,手腕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股如释重负的快感来了,仿佛他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的人皮。
房间小得像口棺材,发霉的木床挨着生虫的衣柜,灯泡忽明忽暗,照得墙壁上的霉斑像片蠕动的青苔。谢浊从床底拖出个大号行李箱,拖痕里渗出黑绿色的水渍,散发出淡淡的腐味。
“你是住得不开心?”他蹲下来,对着行李箱轻声问,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发飘。
“天天挨骂的是我,挨饿的是我,上班不顺遂的还是我。”
“你到底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
灯泡闪了两下,灭了。
黑暗中,仿佛有只腐烂的手从行李箱缝隙里伸出来,指尖带着黏腻的湿滑。箱子咔哒一声弹开,那张熟悉的脸连接着身子被折叠着塞在里面,血肉模糊的嘴角却咧开个温柔的笑,看着谢浊的神情温和到极致。
文中对应的句子(因为涉及观看体验就没用括号加在后边):
「那件事到底系唔系真嘅?」(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浊,回个话……」
「我只想知,爱咗咁耐嘅你,到底系乜嘢样?」(我只想知道,爱了这么久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哋分开一段时间啦,我需要时间接受……」(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需要时间接受……)
仲系唔肯讲咩?(你还是不肯说吗?)
三年感情,就当我喂咗狗。(三年感情,就当我喂了狗。)
谢浊,去睇下心理医生啦,唔好再祸害其他人嘞。(谢浊,去看心理医生吧,别再祸害别人了。)
阿童!你又跑落嚟送死啊!(阿童!你又跑下来找死啊!)
1312的后生仔!你间房嗰股臭味可唔可以处理下?街坊都快报警嘞!再咁样就畀我搬!(1312的小伙子!你房间那股臭味能不能处理掉?邻居都快报警了!再这样就给我搬走!)
妈的,缺德的东西,天天就盯着这栋楼拆!欠他妈的,没了这栋楼他给我发钱啊……(阿妈嘅,缺德嘅嘢,日日就睇住这栋楼拆!争佢老母,冇咗这栋楼佢畀我发钱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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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