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像是赦免令，又像是催命符。余未晞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教室里的人声渐渐稀落，最后只剩下她，和那个坐在前排靠窗位置、安静看书的清冷身影——周清璇。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将周清璇周身镀上一层暖融的光晕。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柔顺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颊边，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看书的侧影，在暖光中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感，竟透出一种静谧的美感。余未晞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淹没。她攥紧了书包带，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空白卷子像块烙铁贴在掌心。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过来吧。” 周清璇没有抬头，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余未晞深吸一口气，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一步一步挪到周清璇旁边的座位。拉开椅子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僵硬地坐下，不敢靠得太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周清璇这才合上手中的书——是一本高等数学的拓展习题集。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余未晞身上，最后停留在她紧握的拳头上。“卷子。”
余未晞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那张皱巴巴、一片空白的卷子摊开在桌面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她不敢看周清璇的眼睛，视线死死盯着桌面上的一道木纹。
预想中的冷嘲热讽或者失望的叹息并没有出现。周清璇只是将卷子拿过去，平整地铺开在两人中间。然后，她拿起笔，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
“今天讲函数的奇偶性判断和简单应用。”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她开始在纸上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定义是关键。f(-x) = f(x)，偶函数；f(-x) = -f(x)，奇函数。先看定义域是否对称……”
余未晞起初完全听不进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周清璇身上淡淡的、像是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让她更加心慌意乱。她强迫自己盯着那张草稿纸，看着周清璇修长漂亮的手指握着笔，写下一行行清晰工整的字迹。那手指骨节分明，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在夕阳下仿佛带着光晕。
“听懂了吗？” 周清璇停下笔，抬眼看她。
余未晞猛地回神，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那里面没有不耐，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询问和……专注？她慌乱地摇头，又赶紧点头，最后又茫然地摇头，脸上火烧火燎。她觉得自己蠢透了。
周清璇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余未晞的心猛地揪紧。
“这里，” 周清璇用笔尖点了点草稿纸上的一个步骤，身体微微前倾，离余未晞更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代入 -x 后，符号的变化是关键。你看，当 x 取负值，这里的负号……”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讲解的节奏放得更慢，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极其细致。她甚至拿起余未晞放在桌上的笔——那支余未晞紧张得忘记用的笔，自然地塞进她冰凉僵硬的手指里。
“你自己写一遍，感受一下符号的变化。” 周清璇说，指尖无意间擦过余未晞的手背。
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余未晞的脊椎！她浑身一颤，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差点把笔甩出去。她像只受惊的猫，飞快地瞥了周清璇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蹦出来。
周清璇似乎也顿了一下，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草稿纸上，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教学辅助。“写吧。” 她的声音平稳依旧。
余未晞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手背上残留的那点奇异感觉和快要爆炸的心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颤抖着拿起笔，笨拙地模仿着周清璇的步骤，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符号。每一步都写得极其艰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里符号错了。” 周清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伸出手，没有直接握住余未晞的手，而是用指尖轻轻点在余未晞刚刚写错的那个负号上。“应该是这样。” 她收回手，在旁边的空白处，用自己那清晰漂亮的字迹，重新写了一遍正确的步骤。
她的指尖没有再次碰到余未晞，但那种专注的、引导性的靠近，那种毫无保留的、将知识拆解到最基础层面传递过来的耐心，像一股温热的暖流，一点点渗透进余未晞冰冷僵硬的心防。
余未晞看着周清璇写下的正确步骤，又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奇异的委屈涌上鼻尖。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不带任何偏见地教过她。她觉得自己笨得无可救药，可周清璇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嫌弃。
“再试一次。” 周清璇说，声音比刚才似乎又轻缓了一分。
这一次，余未晞努力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步。虽然依旧缓慢笨拙，但终于写对了。她看着那个正确的符号，心里涌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
“嗯，对了。” 周清璇的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余未晞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
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浓郁，金红的光辉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将草稿纸上的字迹和她们偶尔交错的指尖都染上了一层暖色。周清璇继续讲解，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动听。余未晞紧绷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丝。她开始尝试跟上思路，虽然依旧磕磕绊绊，偶尔还是会出错，但周清璇每一次的指正都简洁精准，没有多余的责备，只有清晰的引导。
当余未晞终于磕磕绊绊地独立完成了一道基础题的判断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紧张地看向周清璇。
周清璇的目光扫过她的答案，点了点头。“思路对了。” 她顿了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望向余未晞，夕阳的金辉落入她眼底，竟让那深邃的琥珀色带上了一丝暖意。“你并不笨，余未晞。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方法。”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在余未晞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清璇。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没有敷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陈述？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酸涩、温暖、难以置信和被理解的悸动，汹涌地冲上余未晞的心头，瞬间淹没了她。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瞬间失控的情绪。鼻子发酸，她用力吸了吸，手指紧紧攥着笔杆。
周清璇静静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头颅，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将一张干净的纸巾轻轻推到了余未晞的手边。然后，她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和卷子。
“今天就到这里。这张卷子，” 她指了指那张依旧空白但此刻似乎不那么刺眼的卷子，“把今天讲的这部分基础题做完，明天交给小组长。有不会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可以问我。”
余未晞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那张柔软的纸巾，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听到周清璇收拾东西的声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走了。” 周清璇的声音传来，接着是脚步声远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教室门口，余未晞才缓缓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她摊开掌心，那张纸巾被攥得皱巴巴的。她展开它，轻轻按在还有些发酸的鼻子上。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丝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心尖发颤的暖意。
她看着草稿纸上自己那歪歪扭扭却终于正确的步骤，又看看旁边周清璇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第一次，那张空白的数学卷子，似乎不再是无法逾越的深渊。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决心，开始尝试着，在那片空白上，落下第一笔。
窗外的夕阳熔金，将少女独自伏案的影子拉得很长。冰封的现实冰原，似乎被那落日熔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缕名为“周清璇”的星光。
第四章
那张被夕阳余晖亲吻过的草稿纸，被余未晞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数学课本的扉页。周清璇清隽有力的字迹，像一道微弱却顽固的光，穿透了她惯常的迷茫和自我否定。那天放学后的“辅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虽小，却持续扩散。
夜晚的书桌前，余未晞摊开了那张依旧空白的数学卷子。题目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放弃或逃进游戏世界。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课本，找到了那张夹着的草稿纸。
指尖抚过周清璇写下的步骤，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清冽的气息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她努力回忆着周清璇平缓的语调，拆解定义，代入符号。过程依旧磕磕绊绊，错误百出，但每当她烦躁地想扔下笔时，眼前总会浮现那双在夕阳下映着她身影的、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以及那句清晰的——“你并不笨”。
这句话像一道小小的护身符，勉强支撑着她与那些符号怪物搏斗。熬到深夜，竟也勉强填上了几道基础题的空白。虽然字迹依旧歪扭，答案也未必全对，但看着那不再是一片惨白的纸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微弱的满足感，悄然滋生。她将卷子仔细折好，放进书包最里层，仿佛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数学课，当老师讲到昨天周清璇给她补习的内容时，余未晞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努力集中精神。讲台上，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关于奇偶性在图像上的应用，有没有同学能举个简单的例子说明？”
教室里一片安静。余未晞的心跳加速，她其实知道一个非常基础的例子——昨天周清璇写在草稿纸边角的那个。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内心天人交战：要不要举手？万一说错了怎么办？在所有人面前丢脸……
就在她犹豫挣扎、指尖快要掐进掌心时，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
“例如，y = x? 是偶函数，图像关于y轴对称；y = x? 是奇函数，图像关于原点对称。” 是周清璇。她端坐着，目光直视讲台，回答得简洁而准确。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周清璇同学说得很对。”
余未晞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庆幸？是失落？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落空？她悄悄抬眼，看向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周清璇似乎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回答完问题便继续专注听课，仿佛刚才那精准的解围只是她的举手之劳。
余未晞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课本，扉页下隐隐露出那张草稿纸的一角。她刚才想说的，正是周清璇写在纸上的例子。她抿了抿唇，一种奇异的、带着点酸涩的暖意在心口蔓延。周清璇……是恰好回答，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窘迫？
课间，余未晞磨蹭到最后，才把那张写了几道题的卷子交给小组长。小组长接过，随意地翻看了一下，有些惊讶地挑眉：“哟？真写了？不容易啊。” 语气倒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意外。
余未晞脸一热，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回到自己角落的位置，心跳还有些快。她不知道这张卷子最终会不会落到周清璇手里，又会得到怎样的评价。那份微弱的满足感被新的忐忑取代。
然而，直到下午，什么也没发生。周清璇依旧是那个冷静高效的班长，收发作业，处理班务，目光偶尔扫过教室，也并未在余未晞身上多做停留。那份放学后独处时的微妙，似乎只存在于余未晞的记忆里，被现实冰冷的空气冻结了。余未晞心底那点刚刚冒头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消散了。果然……只是班长的责任吧？她自嘲地想，重新把自己缩回那层习惯性的保护壳里。
夜晚，《星穹纪元》的世界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登录界面亮起，角色「猫宿七」出现在一片静谧的星辉森林。几乎是同时，一条组队邀请弹了出来——来自「霜星响」。
余未晞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悬在鼠标上犹豫了一瞬，才点了接受。师傅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她身边，依旧是一身霜寒特效环绕，气场强大。
[队伍][霜星响]：今晚攻略“寂静回廊”隐藏Boss，需要高闪避和爆发时机。你的操作适合。
[队伍][猫宿七]：嗯…好。我试试。余未晞敲下回复，带着点习惯性的不自信。在游戏里，面对「霜星响」，她依然会紧张，但这份紧张与面对现实中的周清璇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审视，只有明确的指令和强大的依靠。
副本开启，环境幽暗诡谲。Boss的攻击模式刁钻，范围大，速度快。「霜星响」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如同精准的导航：
[队伍][霜星响]：左45度翻滚，躲扇形扫射。
[队伍][霜星响]：3秒后，Boss低头蓄力红光，是你唯一输出窗口，开爆发打弱点。
[队伍][霜星响]：注意脚下黑圈，提前0.5秒侧移。
余未晞全神贯注，修长的手指在键盘鼠标上翻飞。「猫宿七」的身影在她的操控下，如同融入暗夜的精灵，将高闪避的特性发挥到极致，每一次翻滚、跳跃都险之又险地擦着致命攻击的边缘。当Boss低头蓄力，红光乍现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爆发技能键！
绚烂的技能光芒精准地砸在Boss暴露的弱点上，爆出一个惊人的伤害数字！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队伍][霜星响]：漂亮。
简单的两个字，出现在聊天框。
余未晞看着屏幕上Boss轰然倒地的特效，再看着那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散了白天的失落和忐忑。在游戏里，在「霜星响」的引导下，她可以做到！她可以得到这样简洁却分量十足的肯定！
[队伍][猫宿七]：……谢谢师傅。她敲下回复，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虚拟世界里的成功和被认可，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驱散了现实的阴霾。
屏幕另一端，周清璇看着「猫宿七」在刚才战斗中那流畅精准的操作，尤其是最后那一下时机绝妙的爆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只“猫”在游戏里的潜力，确实如同她最初判断的那样惊人。那瞬间爆发出的专注力和执行力，与她现实里那个总是低着头、眼神躲闪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她想起了那张被她放在班务记录本里的、只写了几道题的卷子。字迹歪扭，步骤稚嫩，但解题思路的核心方向是对的，错误大多源于基础不牢和符号混淆。笨拙，却并非毫无希望。就像刚才游戏中那惊艳的一击，需要的是精准的引导和足够的……信任？
周清璇的目光落在聊天框里那句“谢谢师傅”上。在游戏里，这只“猫”似乎更容易接受引导，也更容易流露出……依赖？
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打下一行字：
[队伍][霜星响]：你的反应和操作上限很高。保持专注，继续练习。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队伍][猫宿七]：嗯！师傅再见！ 「猫宿七」的角色在原地欢快地跳了一下，才缓缓消失下线。
周清璇看着那个消失的身影，清冷的眸子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现实与游戏中的两个身影在她脑海中交错：一个是角落里蜷缩着、眼神惶惑的余未晞，一个是星穹下灵动专注、潜力惊人的「猫宿七」。
那份模糊的熟悉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引导这只现实中的“猫”，或许比游戏里挑战最高难度的副本，更需要耐心和……方法？她关掉游戏，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明天，那张只写了几道题的卷子，该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