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启之上,更多能者赶来。
他们无不愤怒叫喊着三字:还命来!
敌盟众临,欲仇意绞杀,叶枫眠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师父旧时的亲切慈祥。遥想曾经,无论他做了什么,师父都对他十分溺爱纵容,甚至因护他而假死前,也只寄望他能夺宝利修。
分道无碍,但如今看到死而复生的师父对他换了副嫌恶面孔……叶枫眠终于大梦清醒。
两相拼凑,他才明白,原来捧杀可作一把温柔刀。
刀刀不锋利,却刀刀致命。
“为什么。”
叶枫眠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狠狠戏耍。
亏得他曾想用宝救师。
一切都像个笑话。
不,他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为什么?!”
恼羞成怒下,叶枫眠气息紊乱,树妖也连带着外释无数邪气。邪气四溢,周遭生长的蕨怪随波及而摇晃动荡。
天际雷声轰鸣,叶枫眠不得不压制怒火内收妖力,他前后难得兼顾的分神,让原本平稳的护壁露现破绽。
那老儿一笑,结印启阵。
这阵法是由无数同门用生途换来的,他打心底祈望,今日能一举毁掉叶枫眠的一切。
“众人听令。”
老者合诀,无情命令道:“今日,必不得将这孽畜放过!”
“……哼。”
叶枫眠双目猩红,连咬牙切齿说的话都带了血气:“那就看看,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恨话飘散在风里,黝黑山地沉睡的蕨怪苏醒,它们随暴飓打旋的黑气疯长。
众人被滔天铺地的邪气蒙蔽,不得不即开天眼以瞧。
但见藏在树内打坐的男子身邪气更甚,他居然放弃用刚得的妖力用以渡劫,妄图凝蓄即瞬大战的灵能。
有人发觉不妙,朝老者提醒:“不好,叶枫眠要召唤火睛珠。”
火睛珠是叶枫眠以魂神豢养的赤鬼邪目。
赤鬼乃宗门封印邪祟之首,其鬼目有寻妖鬼,通邪祟;探灵物,识特殊阴质者的本事。
若夺之,可为后续邪修寻妖减轻麻烦,便为此,叶枫眠尽管在失控败露后,也要不惜任何代价重回宗门,潜入锁室,杀鬼夺目。
叶枫眠放弃谋划已久的缓策,设计于宗门大搅动荡,尔后趁乱金蝉脱壳,入锁室,去了觊觎已久的赤鬼锁格。
或运气佳,他入锁格先见那赤鬼已奄奄一息,利落杀鬼后,叶枫眠自毁双目速换上了赤鬼邪目。
或同质相吸,顺风顺水,叶枫眠又轻而易举与赤鬼邪目相合。那对火睛珠与他的魂神迅速融贯为一,从此本事为他所拥。
一切都太顺了,顺到叶枫眠都觉得咂舌。
好像一切都是注定的,又像被计算好般。
叶枫眠得到这火睛珠不是没猜疑担忌过,但一想到自己本就属天煞孤星,灾祸之子,又随火睛珠与他融洽似同源而生,从未出过纰漏……慢慢的,叶枫眠也就理所当然认同他们本该天生一体。
如今灭顶之战在临,叶枫眠自要保护好他的宝贝,亦保护好他这唯一的弱点。
期间,又见男子指间有光环红亮,在他利索动作间,有一无头身的树婴,于其双掌运灵下缓慢变形。一时,红黑邪气尽在他设双杀印后,两相叠撞。
“千年树妖在化形,他是想——”
“炼的是鬼面,他要聚祟!他要将崖底的东西全部放出来!”
“主仆契,是主仆契。遭了,他们是要……合体了?!”
主仆契约,若二者合体,损伤无敌;然,待主耗费灵力死战,则加倍反噬其本身,恐走火入魔,邪修者更甚堕祟成患。
果见叶枫眠将一哭笑同面的红色面具自双掌上化形,他忽运功,挥将面具覆于脸上。登时,黑邪气自面具前朝后扑围,红黑之气交洽际,那面具俨然变换墨云颜色,便也意味叶枫眠与千年树妖真正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一体。
老者见罢,双眉拧沉,在引雷劫提前他不得分心。
那边叶枫眠与树妖共生,这边老者恰将引雷劫布好。
待手诀结印成,他厉声念咒并速速挥下:“天地玄宗,万炁根源,金雷速现,乍灭妖邪!”
咔嚓霹雳,自咒出,雷音顿四下暴鸣。
天上地下,雷鞭如麻,而老者身上亦见电流遍身缠绕。
他竟是不惜冒自殒风险也要让这叶枫眠死。
“大长老!”
有罩护的子弟辈们不免担忧,却遭到老者训斥:“尔等只管按计划行事,今日不管我是生是死,都首要封印住他们!”
叶枫眠大怒:“受死吧——”
“众人听令,齐力绞杀——”
悬空无痕,却刹那见二者中距一线震颤,雷霆进击下,对立灵波随暴风哗哗,红黑与银光深浅对峙,整座山地与顶天都为之彻响轰动。
有杀阵,有雷劫,有千众修士的结印助力。
就是这般多方优势的压制,那濒临渡双劫的叶枫眠本该是脆弱难防的,可如今已互斗好几来回,他不见气馁,更不见衰竭。
围剿的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默契感慨:这叶枫眠果然天纵奇才,一介修士身,不仅能与妖邪之物共生,还有修魔晋升之志。若存同道,该是多么耀眼夺目的存在。
可惜。可惜没如果。
他天生孤煞星,灾祸根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归途。
老者恰时又内部传音:“他坚持不了多久,只要觑见火睛珠内咒印现,先分取墨相鬼面,再掘去火睛珠,封散他根骨修为便能封印住他们。”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老者,心却接道方才感慨:叶枫眠不可能有归途。
不然,向来怀慈悲感化心的大长老也不会制定这一箭四雕的长远谋划。
当叶枫眠眼前忽浮现无数细碎金字符,他得意洋洋笑容才终于凝固。
多日前的忧忌,随金咒印迅速竖排于身圈周一并而起。
原来锁室的阵法,乃至赤鬼锁格的封印皆是故意松动的,还是微妙以他能撬动变化的松动。
是陷阱,一切捷径居然是陷阱——叶枫眠抬眸眦裂,是对老者无尽的恨意。
他突然回味过来,为何偏偏会来到崖底尽是地缚灵的荒山,又为何偏偏能在途中遇到这千年树妖,还与之签订生死共存的主仆契……叶枫眠忽生起一种毛骨悚然的错愕。
那错愕中断于金印盖身,叶枫眠眼刺黑,脸面叠之剖离肉骨距痛,五脉六经有冰冻结,他竟连惨叫都未发出,浑身灵能邪气就已瞬息瓦解。
原僵峙持平的对罩冲击以胜方压倒性侵袭,还有那悉数雷劫与之一道,齐刷刷劈在了树妖真身上。
可如今,劈在树妖身上与劈在叶枫眠身上有何区别呢?
大长老猛呕急血,灰银满发唰声白透,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放松,以其枯油燃尽之力挥罩护住所有人。
众人眼忙不过来,他们助老者结罩,亦迫切想知道叶枫眠是否因此惨死。
然则透过天眼下,那叶枫眠尽管无眼无脸血肉模糊,全身根骨稀碎,修为散乱,可……终归还是吊了口气。
许久,那雷劫终于消停,叶枫眠也劈成焦尸一般,但那吊着的气始终未散。
众人终于幡然醒悟,原来不是大长老残忍,要亲手抚养大叶枫眠,待其命期定数后亲自诛杀;而是叶枫眠根本就杀不死,若放任他自由生长,只会造就他野性成灾,祸乱一方。
与其任为灾祸,不如一开始就圈养监防。
不愧是大长老。
受众人敬仰目光洗礼的大长老却久久凝望那焦尸般的叶枫眠。
叶枫眠双拳紧攥,里面握紧的蕨怪残根露出半截踪影。
末了,在左膀五长老的提醒下,老者才收回目光。
布局辅手,五长老问道:“大长老,您当真选这二位凡躯来传承封印‘火睛珠’与‘墨相鬼面’么?”
老者左掌挥袖,以行动回话。
只见悬空的一对火睛珠飘逸进其中一猎户的双眼眶。
右掌化粘连叶枫眠皮貌的墨相鬼面为无头焦婴体与一绺灵气,再挥袖,慎重将那加咒的灵气汇入另一猎户的额心。随襁褓物闪现于那猎户怀中,杀阵埋地消逝。
老者终于开口:“他们是特殊的血脉。等他们醒来,自会知道他们自己的使命。”
“我等担心的是天煞孤星,我们暂时无法抹灭他,就算把他封印崖底,也只有五百年之效。”
“封印枫眠,本旨他能压制崖底地缚乱灵。两相制衡,也算物尽其用……至于五百年之后,会出现新的人来对付他。届时,能不能彻底抹灭枫眠,便看机缘了。”
“……大长老,难道您是算到什么了?”
老者已有目眩昏沉之兆,他硬撑不叫任何人察见变化,双掌合诀开始布化。
于是众人便见那树连通树内之人化为泡影,叫其融于满山红黑余雾。尔后天卷下风,余雾下沉往崖底,竟带聚满山邪气一并沙陷般消逝。
皆空。
多年来的忧虑心患也随之空了。
云散去,月放光。
皎洁之色照在众人上,亦照清崖壁满山洁花。
老者终于松懈笑了。
他的修途或说余生赎罪之途也该以另种方式继续了。
“还记得我曾吩咐你做之事么?”
老者身躯有见透明虚幻之色,那五长老心下酸涩,缓缓点头。
“记得,师兄。”
“小五,宗门以后就劳你多费心了……”
“师兄!”
在五长老眼泪花花哀呼中,众人惊见老者化为他掌心的一颗椭圆元珠。
崖边忽有歌声传来——
【山崖鬼客,空谷足音,寻访高山渡修劫。】
【壁生洁白登顶树,恰遇两善拜渊源。】
【淬取捷径护残体,分炼二宝至云地,】
【掩面无珠,珠藏瞳,愿为合还(huan)要出关。】
【道于成败为拥持,是邪封山,底压红。】
【花蕊结怨,聚冤不忿,借与还,借与还。】
【夺二宝,承安然,宿新长生,源源不息,长叹,长叹。】
【山崖鬼客,空谷足音,寻访高山渡修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