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怎会有脚步?
会是谁?
刘天新收紧怀中襁褓,勾手缓慢,将斗篷帽盖回头上。远处,更多萤火从黑暗冒出,其状小浪花拍打着低潮,光芒所至,周遭的地形在摇曳中得以昭彰。
他屏气掩息,催动内力力图将身上气味密藏,前后斟酌后,他最终选择带刘英躲进旁边的洞壁旮旯。
空气中,奔跑足音逐渐冷静,对面的桑禾越往前,看见的亮光越鲜明。
萤火游动,经其照耀,桑禾站定于黑暗边缘。
那算是个空旷的地台,波澜起伏的光影衬出大概轮廓,桑禾察看片刻,突然觉得此地好不熟悉。
脑海自发滚动画面,从预言镜中的露台到幻境中出现的露台,耳际时不时传来叮当清脆,少女们途经身旁是倩步轻巧……再定眼原地,垂放的手直冷到指尖。
她回来了。
脚下不稳,鞋头的碎石子儿随动作往前腾滚。
可是,她怎么回来的?
窣窣坠声,石头滚落峭壁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而却许久未闻有落定。
桑禾敛眸垂目,躬身下视才惊觉这里与露台并不在同层。
露台远下,视觉差池让人以为萤火集中处就在咫尺之间,真实情况却是两地间隔一圈宽阔空缝,而缝底,乃无尽断层。
桑禾扑通一声软在原地,她忽地意识到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刚才若是多走一步,只要再稍稍往前挪半寸,现在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抬头,此时再目睹半空中如同阴日白阳的萤火,那心底曾被勾起靠近光明的**,无疑是缚灵城悄悄给她下的一道催命符。
桑禾没有缓和多久,偌大地台的上空便叫萤火呈弧罩亮。光下,所有一切一览无遗。
露台单沿阶堆阶,往上瞧约摸几层楼的高度,倚榻在晦暗背光下若隐若现,其后是壁挂红帐,凌乱无章……桑禾终于确信,她来到的地方果真是那洞中寨。
中空变化,前方照耀愈发强烈的光芒,刘天新自也发觉。
他想要冒头一视,臂弯处本如石尊的襁褓在他动身前恰起反应,它躯体震颤,一只分不清臂腿的焦肢从布料中穿出来——是手,那“鸡爪”五指反复不停蜷缩又微张,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刘天新很是紧张,他匆匆按捺回襁褓中物并促使内力压制其蠢蠢欲动,期间还不能不防备前后动静。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怀里的东西还不曾安分下来,被刘天新藏进角落的刘英却在他动作间神不知鬼不觉起了身,自发走回了洞道。
内力尽数倾于襁褓的刘天新根本没办法顾及,堪堪不甘心斜目循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光中去。
光照清亮,四寂空荡,上檐洞口凭空出现一抹红色倩影自然可怖。
当桑禾目触喜服加身的刘英险些吓死,她心脏突突狂跳,人僵在原地,只剩眼珠还在麻木地转动。
两人距离隔了圈台直径,想来红色显眼,桑禾瞳光中清楚倒映缓缓踱步的新娘。
她是谁?是人,还是鬼?
满腔疑问涌脑,感受指间灵戒沉默反应的同时,心膛划过一阵战栗,接着桑禾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吸引力。这份吸引力实在强烈,强烈又迷惑得叫她不自知勾起唇角。
她在亢奋。
是待她反应过来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亢奋。
“喂——”
桑禾还是朝对面之人喊出声:“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对面的人没有听,仍在向前。
不好,她要掉下去了!
桑禾这样想着,头跟着发麻,也不管谨慎不谨慎,再次嘶吼喊道:“快停下,不要再走啦——”
她这喊似乎有效果,那个人悬崖勒马,蓦得在离地缘半寸停下脚步。
对,千万不能再走了。
桑禾稍微松了口气,拍胸平腔的手还未落定,那气儿又因“哗啦”坠声重新猛吸回来。
眨眼一瞬,刘英竟被狠狠推了下去!
揉眼以瞧,桑禾望见红衣之后出现另一着红衣之人。方才刘英站立位置俨然更换了对象,她红衣褴褛,披头散发,一张白面泼漆无痕,俨然邪祟模样!
是他们找了许久的林晓婵!
呼吸像上下堵死的塑料袋,被人狠狠掐住,腔气出不去,也半点儿透不进来。
桑禾在惶然对望间踉跄,她错愕不仅于林晓婵的突然出现,还因她瞧见黑暗中走出了另一人。
那人并非其他,正是消失于幻境的御极。
*
离开桑禾后,御极附身长尾红雀率先潜入恶灵池。
穿雾驾汽,御极纵翅越深入越觉得不对,此地竟没了他第一次潜藏的气息。
御极沉眸下视,底下潮水虽深浊,但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地缚灵的存在。不仅如此,栈道边缘隐约出现的黑气缭绕也似是幻象。
不对劲。
一切都过于平静了。
怀疑在心中炸开,当御极转目以眺,闪现而出的黄金瞳中暴露出异样——这栈道之路竟以难察之速悄然分行,而后虚实折叠,形成了镜像双道。
栈道实路,本为桑禾所行之道,亦为他身下之道,而此刻昭示,这实路重影为二,第一道无她,第二道也不见她,唯第三道虚路有与他结契的气息和他同向移动。
御极凝重心情,很快下定义:这便说明他一开始就与夏桑禾不在同一条路。
他们之间相隔一界,而夏桑禾与先前的自己也相隔了一界。
如若没猜错,他早就被那红面郎君施法暗逐出城。眼前景象不过障目,看似接连恶灵池,仍于池空,实则他已经处于池与城外交界,甚至可直接说他已经在城外了。
想到自己曾对夏桑禾说过“不要回头”的话,御极瞬间清醒。
中计了。
立即转向,祟气激发,在潮生无数团黑气朝他刺攻下,御极一刻不踌躇冲向那团边缘浓雾。
偏偏只差拇指距离,那团浓雾狡猾地自散而去,寻道无门,天幕又忽生红光投射,御极只得停步仰视,见证一张哭笑同面的巨脸正缓缓高悬天空。
有人在试图打开隔绝缚灵城怨气的结界。
御极眼闪厌恶,猜明是那刘纪二氏。
缚灵城是异界,邪祟气深重难抑,好在相生相克生长出五瞳水芝丹得以克制。可再有制服之物,却总遭不住试验歪门邪道法子的人。
刘纪二氏手中定得到开启封印的办法。
红面升空,诡气漫延,又想到林晓婵于山空曾下泼天红雨……一切到底在谁设下的环扣当中?
御极冷厉沉吟,事到如今,他必须赶在怨气外溢前,启动作防备而布藏的阵法屏障,否则怨祟之气外溢,整座生灵包括周遭镇民都得死。
想罢,红雀刻不容缓展翅高飞,直往九霄云外而去。
萧萧风途,向来冷酷的红雀终回过一次头。
御极自问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善人,但隐约的,他打心底希望夏桑禾不要死在这里。
起码,不能死在他眼皮底下。
*
“……御极?”
桑禾与御极遥远相视,他就站在林晓婵身旁,对其无半点敌对之意,甚至一副安然自在。
“你怎么……”她不自信地喃问,声音却愈发没底,“会在这里。”
记得御极与自己分别时曾说,他的肉.身被红面郎君锁在城内某处。
如今人是回来了,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未有时间多思量,地底倏忽一阵动荡,只见露台空缝圈口猛迸红黑光芒,底下气波冲得匆忙,撩带疾风竟叫地面都抖上几抖。
桑禾踉跄后退,等风波平静才敢抬头,眼前景象在须臾间大变模样。
萤火全然为白,洞内亮堂颜色与露台白地相互照应,原来预言镜中所示无差,桑禾原先以为她来的地方应是野外陆地,实则地穴内也能有光明如皦日之色。
方才空落无路的圈环深渊凭空缝合起外围,桑禾面前正对一条十几米宽长的石道,它直铺向前,接连的地方正好能一步跨进露台当中。
“怎么?怕了?”
声息熟稔,是御极的嗓音,却与他完全不同的腔调。
桑禾循着声音张望,原先站在对面的林晓婵与御极皆不见踪影,视线快速扫视,最终落在高阶之上的倚榻。
只见御极怡然自得搭榻靠而坐,林晓婵恭敬站在其旁。
他道:“还不过来?”
桑禾半天不动,御极便勾了勾手指,一道红绫游蛇蜿蜒朝她钻来,又自她腰间绻绕,“唰”得一声将她带入露台,又毫不怜香惜玉地脱绫下掷,叫少女趴地而摔,不小心磕破了嘴皮子。
又挑衅道:“先前还说‘我的龙’。如今我就在此,连走向我都犹豫不决?”
桑禾啐了口血沫,坚定瞪他:“别骗人了,你才不是他!”
御极正了身,原先与黑巴蛇争斗的血迹仍旧,他眼下泛红,隐隐绰绰于面廓浮现红黑之气,战损又邪魅。
大概是戒契缘故,桑禾尽管离这假御极距离甚远,却能依照气息去感应他所示一切。见其如此妖孽,桑禾顿时清明她所面对的是何人了。
桑禾不卑不亢板身对峙:“你就是红面郎君吧?想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讥讽道:“模仿别人就这么好玩?神神秘秘的,敢不敢用你真实模样见我?”
一把轻折扇落手,红面郎君潇洒展扇,不过开屏间隙,御极的身子不见,那倚榻上坐着的人换了形。
遥有红风绕下,那新现的男子长发簪冠,一身红衣,窄束腰松散系于中腹,倒是骚雅风姿。
他并没有露出真容,一张泛浮红黑之气的薄烟面具覆在面容,唯一双眼能见——睑下猩红,瞳孔偏是素净不搭的全白。
桑禾又想,或许没有真容,就是红面郎君的真容。
明了,红面郎君决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不再是先前听见的虚沉嗓音,他音色清润,像人间少年:“不是叫嚣要看我?如今本君给你看了,你反倒偃旗息鼓了?”
桑禾:“少废话,不是说要赌一局,既然已互见真容,那就抓紧时间开始吧!”
“真是心急。”末了,他轻笑:“还想让你多活一点时间的。”
没好气打断他的假惺惺,桑禾叉腰问道:“说吧,怎么赌?”
不缓不慢,红面郎君挥扇叫面水镜竖悬在她面前。
涟漪晕开,内景随即墨点洇染而出。
是与此地一般的造设:露台高阶,帐纱倚榻,不过榻上之人不同。
一位冷俊男子紧阖双眼平躺于榻,他气质斐然,不声不响下气场不退,偏有周遭黑气簇生,衬其更如沉睡万年的玉面阎罗。
“哗——”
扇风再临,水景顿消,那红面郎君语带戏谑:“就赌他,怎么样?”
顶空于他话落传来闷声,桑禾抬起头,洞顶一口绻绕红黑之气的古钟凭空缓现。
它模样独特,外形上雅下俗,似钟又似铃,其罩沿外翘五瓣花角,中坠一朵反向铜莲,莲心内一缕五彩灵光氤氲其中。
桑禾观察片刻,熟悉感一闪而过,觉得此物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于是望向高榻,问道:“这是什么?”
“看到莲心了么?”
灵光灵动,尽管微芒,但在红黑颜色中足够显眼。
桑禾如实答:“我又不瞎。当然看见啦。”
“不过,这里面可是藏了什么宝贝?”
红面郎君微微一笑,并不打算回答,岔话道:“莲花每掉一瓣花瓣,这钟器便会往下一分。此器离你约五丈高低,只需五瓣,直到五花瓣落尽,你就将永远囚于缚灵城。而你身上灵气,也会成为莲内之物的养息。”
“那掉落的时间一瓣算多长时间?”
折扇尖儿敲了敲下巴,红面郎君笑嘻嘻答:“随机啊。看我心情~”
桑禾两眼一翻,想骂人。
“你摸摸良心,这公平么?”
两手一摊,红面郎君耸肩无奈:“我也没办法,谁叫这里是我家。”
“奸人!不对……奸鬼!”
红面郎君不怒反笑,桑禾一记拳头犹若打在棉花上。
他倒是带了温柔哄她:“要是你的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赢,怎么样?”
桑禾:“我赢了,你就得把我的人还给我!还有,五瞳水芝丹……”
“也给你们。”
“你当真愿意,把五瞳水芝丹给我们?”桑禾表示满满怀疑。
爽朗一笑,君豪爽应下:“定都拱手相让!”
可那笑语并未明媚多久,忽闻急速沉下,阴险意味十足。
“但,若是他没找到你,你就得把你手腕缠的半环玉赠我。哦,还有你这躯肉.身,也要自愿舍弃于我哦。”
桑禾闻罢不解,这人要的东西全都在她意料之外,而且,他也太轻易松口了吧?
会不会有诈?
“意下如何呀?”
他追着,一下打断桑禾试图深思的节奏,桑禾一面踌躇谨慎,一面又生怕因她畏手畏脚而错失良机,毕竟若是赢了,得到了五瞳水芝丹,便是不负此行种种波折。
可若是输了……
桑禾表面低头沉默,心内已然天人大战打得不可开交。
大抵心下更加信任御极,挣扎良久,她抬眸望高:“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