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花欲燃(二十)

此地怎会有脚步?

会是谁?

刘天新收紧怀中襁褓,勾手缓慢,将斗篷帽盖回头上。远处,更多萤火从黑暗冒出,其状小浪花拍打着低潮,光芒所至,周遭的地形在摇曳中得以昭彰。

他屏气掩息,催动内力力图将身上气味密藏,前后斟酌后,他最终选择带刘英躲进旁边的洞壁旮旯。

空气中,奔跑足音逐渐冷静,对面的桑禾越往前,看见的亮光越鲜明。

萤火游动,经其照耀,桑禾站定于黑暗边缘。

那算是个空旷的地台,波澜起伏的光影衬出大概轮廓,桑禾察看片刻,突然觉得此地好不熟悉。

脑海自发滚动画面,从预言镜中的露台到幻境中出现的露台,耳际时不时传来叮当清脆,少女们途经身旁是倩步轻巧……再定眼原地,垂放的手直冷到指尖。

她回来了。

脚下不稳,鞋头的碎石子儿随动作往前腾滚。

可是,她怎么回来的?

窣窣坠声,石头滚落峭壁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而却许久未闻有落定。

桑禾敛眸垂目,躬身下视才惊觉这里与露台并不在同层。

露台远下,视觉差池让人以为萤火集中处就在咫尺之间,真实情况却是两地间隔一圈宽阔空缝,而缝底,乃无尽断层。

桑禾扑通一声软在原地,她忽地意识到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刚才若是多走一步,只要再稍稍往前挪半寸,现在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抬头,此时再目睹半空中如同阴日白阳的萤火,那心底曾被勾起靠近光明的**,无疑是缚灵城悄悄给她下的一道催命符。

桑禾没有缓和多久,偌大地台的上空便叫萤火呈弧罩亮。光下,所有一切一览无遗。

露台单沿阶堆阶,往上瞧约摸几层楼的高度,倚榻在晦暗背光下若隐若现,其后是壁挂红帐,凌乱无章……桑禾终于确信,她来到的地方果真是那洞中寨。

中空变化,前方照耀愈发强烈的光芒,刘天新自也发觉。

他想要冒头一视,臂弯处本如石尊的襁褓在他动身前恰起反应,它躯体震颤,一只分不清臂腿的焦肢从布料中穿出来——是手,那“鸡爪”五指反复不停蜷缩又微张,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刘天新很是紧张,他匆匆按捺回襁褓中物并促使内力压制其蠢蠢欲动,期间还不能不防备前后动静。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怀里的东西还不曾安分下来,被刘天新藏进角落的刘英却在他动作间神不知鬼不觉起了身,自发走回了洞道。

内力尽数倾于襁褓的刘天新根本没办法顾及,堪堪不甘心斜目循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光中去。

光照清亮,四寂空荡,上檐洞口凭空出现一抹红色倩影自然可怖。

当桑禾目触喜服加身的刘英险些吓死,她心脏突突狂跳,人僵在原地,只剩眼珠还在麻木地转动。

两人距离隔了圈台直径,想来红色显眼,桑禾瞳光中清楚倒映缓缓踱步的新娘。

她是谁?是人,还是鬼?

满腔疑问涌脑,感受指间灵戒沉默反应的同时,心膛划过一阵战栗,接着桑禾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吸引力。这份吸引力实在强烈,强烈又迷惑得叫她不自知勾起唇角。

她在亢奋。

是待她反应过来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亢奋。

“喂——”

桑禾还是朝对面之人喊出声:“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对面的人没有听,仍在向前。

不好,她要掉下去了!

桑禾这样想着,头跟着发麻,也不管谨慎不谨慎,再次嘶吼喊道:“快停下,不要再走啦——”

她这喊似乎有效果,那个人悬崖勒马,蓦得在离地缘半寸停下脚步。

对,千万不能再走了。

桑禾稍微松了口气,拍胸平腔的手还未落定,那气儿又因“哗啦”坠声重新猛吸回来。

眨眼一瞬,刘英竟被狠狠推了下去!

揉眼以瞧,桑禾望见红衣之后出现另一着红衣之人。方才刘英站立位置俨然更换了对象,她红衣褴褛,披头散发,一张白面泼漆无痕,俨然邪祟模样!

是他们找了许久的林晓婵!

呼吸像上下堵死的塑料袋,被人狠狠掐住,腔气出不去,也半点儿透不进来。

桑禾在惶然对望间踉跄,她错愕不仅于林晓婵的突然出现,还因她瞧见黑暗中走出了另一人。

那人并非其他,正是消失于幻境的御极。

*

离开桑禾后,御极附身长尾红雀率先潜入恶灵池。

穿雾驾汽,御极纵翅越深入越觉得不对,此地竟没了他第一次潜藏的气息。

御极沉眸下视,底下潮水虽深浊,但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地缚灵的存在。不仅如此,栈道边缘隐约出现的黑气缭绕也似是幻象。

不对劲。

一切都过于平静了。

怀疑在心中炸开,当御极转目以眺,闪现而出的黄金瞳中暴露出异样——这栈道之路竟以难察之速悄然分行,而后虚实折叠,形成了镜像双道。

栈道实路,本为桑禾所行之道,亦为他身下之道,而此刻昭示,这实路重影为二,第一道无她,第二道也不见她,唯第三道虚路有与他结契的气息和他同向移动。

御极凝重心情,很快下定义:这便说明他一开始就与夏桑禾不在同一条路。

他们之间相隔一界,而夏桑禾与先前的自己也相隔了一界。

如若没猜错,他早就被那红面郎君施法暗逐出城。眼前景象不过障目,看似接连恶灵池,仍于池空,实则他已经处于池与城外交界,甚至可直接说他已经在城外了。

想到自己曾对夏桑禾说过“不要回头”的话,御极瞬间清醒。

中计了。

立即转向,祟气激发,在潮生无数团黑气朝他刺攻下,御极一刻不踌躇冲向那团边缘浓雾。

偏偏只差拇指距离,那团浓雾狡猾地自散而去,寻道无门,天幕又忽生红光投射,御极只得停步仰视,见证一张哭笑同面的巨脸正缓缓高悬天空。

有人在试图打开隔绝缚灵城怨气的结界。

御极眼闪厌恶,猜明是那刘纪二氏。

缚灵城是异界,邪祟气深重难抑,好在相生相克生长出五瞳水芝丹得以克制。可再有制服之物,却总遭不住试验歪门邪道法子的人。

刘纪二氏手中定得到开启封印的办法。

红面升空,诡气漫延,又想到林晓婵于山空曾下泼天红雨……一切到底在谁设下的环扣当中?

御极冷厉沉吟,事到如今,他必须赶在怨气外溢前,启动作防备而布藏的阵法屏障,否则怨祟之气外溢,整座生灵包括周遭镇民都得死。

想罢,红雀刻不容缓展翅高飞,直往九霄云外而去。

萧萧风途,向来冷酷的红雀终回过一次头。

御极自问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善人,但隐约的,他打心底希望夏桑禾不要死在这里。

起码,不能死在他眼皮底下。

*

“……御极?”

桑禾与御极遥远相视,他就站在林晓婵身旁,对其无半点敌对之意,甚至一副安然自在。

“你怎么……”她不自信地喃问,声音却愈发没底,“会在这里。”

记得御极与自己分别时曾说,他的肉.身被红面郎君锁在城内某处。

如今人是回来了,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未有时间多思量,地底倏忽一阵动荡,只见露台空缝圈口猛迸红黑光芒,底下气波冲得匆忙,撩带疾风竟叫地面都抖上几抖。

桑禾踉跄后退,等风波平静才敢抬头,眼前景象在须臾间大变模样。

萤火全然为白,洞内亮堂颜色与露台白地相互照应,原来预言镜中所示无差,桑禾原先以为她来的地方应是野外陆地,实则地穴内也能有光明如皦日之色。

方才空落无路的圈环深渊凭空缝合起外围,桑禾面前正对一条十几米宽长的石道,它直铺向前,接连的地方正好能一步跨进露台当中。

“怎么?怕了?”

声息熟稔,是御极的嗓音,却与他完全不同的腔调。

桑禾循着声音张望,原先站在对面的林晓婵与御极皆不见踪影,视线快速扫视,最终落在高阶之上的倚榻。

只见御极怡然自得搭榻靠而坐,林晓婵恭敬站在其旁。

他道:“还不过来?”

桑禾半天不动,御极便勾了勾手指,一道红绫游蛇蜿蜒朝她钻来,又自她腰间绻绕,“唰”得一声将她带入露台,又毫不怜香惜玉地脱绫下掷,叫少女趴地而摔,不小心磕破了嘴皮子。

又挑衅道:“先前还说‘我的龙’。如今我就在此,连走向我都犹豫不决?”

桑禾啐了口血沫,坚定瞪他:“别骗人了,你才不是他!”

御极正了身,原先与黑巴蛇争斗的血迹仍旧,他眼下泛红,隐隐绰绰于面廓浮现红黑之气,战损又邪魅。

大概是戒契缘故,桑禾尽管离这假御极距离甚远,却能依照气息去感应他所示一切。见其如此妖孽,桑禾顿时清明她所面对的是何人了。

桑禾不卑不亢板身对峙:“你就是红面郎君吧?想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讥讽道:“模仿别人就这么好玩?神神秘秘的,敢不敢用你真实模样见我?”

一把轻折扇落手,红面郎君潇洒展扇,不过开屏间隙,御极的身子不见,那倚榻上坐着的人换了形。

遥有红风绕下,那新现的男子长发簪冠,一身红衣,窄束腰松散系于中腹,倒是骚雅风姿。

他并没有露出真容,一张泛浮红黑之气的薄烟面具覆在面容,唯一双眼能见——睑下猩红,瞳孔偏是素净不搭的全白。

桑禾又想,或许没有真容,就是红面郎君的真容。

明了,红面郎君决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不再是先前听见的虚沉嗓音,他音色清润,像人间少年:“不是叫嚣要看我?如今本君给你看了,你反倒偃旗息鼓了?”

桑禾:“少废话,不是说要赌一局,既然已互见真容,那就抓紧时间开始吧!”

“真是心急。”末了,他轻笑:“还想让你多活一点时间的。”

没好气打断他的假惺惺,桑禾叉腰问道:“说吧,怎么赌?”

不缓不慢,红面郎君挥扇叫面水镜竖悬在她面前。

涟漪晕开,内景随即墨点洇染而出。

是与此地一般的造设:露台高阶,帐纱倚榻,不过榻上之人不同。

一位冷俊男子紧阖双眼平躺于榻,他气质斐然,不声不响下气场不退,偏有周遭黑气簇生,衬其更如沉睡万年的玉面阎罗。

“哗——”

扇风再临,水景顿消,那红面郎君语带戏谑:“就赌他,怎么样?”

顶空于他话落传来闷声,桑禾抬起头,洞顶一口绻绕红黑之气的古钟凭空缓现。

它模样独特,外形上雅下俗,似钟又似铃,其罩沿外翘五瓣花角,中坠一朵反向铜莲,莲心内一缕五彩灵光氤氲其中。

桑禾观察片刻,熟悉感一闪而过,觉得此物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于是望向高榻,问道:“这是什么?”

“看到莲心了么?”

灵光灵动,尽管微芒,但在红黑颜色中足够显眼。

桑禾如实答:“我又不瞎。当然看见啦。”

“不过,这里面可是藏了什么宝贝?”

红面郎君微微一笑,并不打算回答,岔话道:“莲花每掉一瓣花瓣,这钟器便会往下一分。此器离你约五丈高低,只需五瓣,直到五花瓣落尽,你就将永远囚于缚灵城。而你身上灵气,也会成为莲内之物的养息。”

“那掉落的时间一瓣算多长时间?”

折扇尖儿敲了敲下巴,红面郎君笑嘻嘻答:“随机啊。看我心情~”

桑禾两眼一翻,想骂人。

“你摸摸良心,这公平么?”

两手一摊,红面郎君耸肩无奈:“我也没办法,谁叫这里是我家。”

“奸人!不对……奸鬼!”

红面郎君不怒反笑,桑禾一记拳头犹若打在棉花上。

他倒是带了温柔哄她:“要是你的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赢,怎么样?”

桑禾:“我赢了,你就得把我的人还给我!还有,五瞳水芝丹……”

“也给你们。”

“你当真愿意,把五瞳水芝丹给我们?”桑禾表示满满怀疑。

爽朗一笑,君豪爽应下:“定都拱手相让!”

可那笑语并未明媚多久,忽闻急速沉下,阴险意味十足。

“但,若是他没找到你,你就得把你手腕缠的半环玉赠我。哦,还有你这躯肉.身,也要自愿舍弃于我哦。”

桑禾闻罢不解,这人要的东西全都在她意料之外,而且,他也太轻易松口了吧?

会不会有诈?

“意下如何呀?”

他追着,一下打断桑禾试图深思的节奏,桑禾一面踌躇谨慎,一面又生怕因她畏手畏脚而错失良机,毕竟若是赢了,得到了五瞳水芝丹,便是不负此行种种波折。

可若是输了……

桑禾表面低头沉默,心内已然天人大战打得不可开交。

大抵心下更加信任御极,挣扎良久,她抬眸望高:“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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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成为驭龙高手
连载中吉巴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