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刘耀朝里堂去,刘能五味杂陈暗暗叹息。
在囫囵家族,他们这一支血脉已经可以算嫡系的远亲了,按理应该选不上,偏偏在这时候碰上族内办百年一操持的宿新节寨宴,还是刘纪二氏合族的大寨宴。
刘耀是他亡世的大哥大嫂留的唯一后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要是敢和他一样早闯出去,哪怕娶了外妻不受族人待见,终究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机会。
听说他在大学已经谈了喜欢的姑娘了……想到此,刘能于心不忍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也是倒霉。
求救声频频,刘能头越垂越低,一面不忍听,一面又希望刘耀的喊叫不要停,起码能证明他还活着。
宅弄里堂,没有如刘能愿持续喧哗,只道寂静片刻,突兀传来婴孩咯咯咯的笑声,才惊觉歌声也停了,紧接是族内耆老们兴奋的喝彩。
“成了?!”
“成了成了!老天开眼!终于成了!”
“列祖列宗保佑!真是列祖列宗保佑!”
妇仆官快步外来传信,随一声洪亮的“拜”,外院男子们毕恭毕敬,整整齐齐朝里堂方向拜上三拜。
门大开,妇仆恭敬跪下,鸾凤八角喜轿风光抬出院,所有男子避路,跪伏不动。
冷风飘淡雾,鸾窗纱帘隐隐绰绰印绘娇躯婀娜,金冠钗环微晃,佩戴的可人儿僵直了腰,她唇角勾勒诡异弧度,额锦处的红缎遮,一双纯白瞳眸死气沉沉。
众人心猿意马偷瞄着鸾轿里的人,唯有刘能关心
鸾轿身后的藤抬椅。
按传下来的规矩,藤抬椅上坐着谁,谁便是鸾轿那位的新夫。
刘能的心高悬不下,待看清藤抬椅四仰八叉昏迷的男人,心彻底失重了。
书卷气尚浓,清瘦少酒腻,过于众多青壮年中难掩鹤立鸡群之质。
是刘耀!居然真的是刘耀!
刘能膛目结舌,反应好不孤独,殊不知,前刻与他同样反应的桑禾,亦有同感。
她看刘耀坐下,自他入祟,襁褓的啼哭亲耳所闻地缓歇,再尔林晓婵的歌声趋声悄定,在所有紧张中带了讶异的目光下,裹布间伸出了婴孩焦黑的手臂骨,那手指直直指向尾座的刘耀,啼哭止,婴笑起,所有在座除了刘耀的年轻人皆头一歪,昏死过去。
桑禾瞠目结舌眼观全程,又见主座老妪眸转浑浊抱婴起了身。桑禾本是跟着老妪行动路线走,半会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再回望,那个身披斗篷不露脸的高壮老头不见了。
“礼成——”
老妪哑喊尖锐的喝声,老头们顿时喜颜逐开、喝彩连连,为首妇仆则在族长下眼色后,步履匆匆于前院报信,欲众人同乐寨宴喜俗。
林晓婵行尸走肉般被人扶上堂檐阶下的鸾轿,然那刘耀等晓婵上轿,才昏死过去,被另一行人稍晚扶上鸾轿对侧的藤抬椅。
看见如此架势,桑禾方醒悟些什么。
原来,刘纪二氏不仅棒打鸳鸯,还混乱且强制牵扯了两两不相愿的姻缘亲事!
胡扯的鸳鸯出了里堂过前院,御极带着桑禾也要跟过去,大开的院门倏忽风涌翻云,入境前的涡旋狂风猝然卷临。与此同时,桑禾感应到某股莫名其妙吞噬力量袭上心头,奇妙通畅的感觉瞬间遍走全身。
好舒服。好喜欢。
“定心,勿要回应不该回应的!”耳边立时传来御极的警醒。
桑禾连忙压下要接纳的**,继而听御极指引:“守定戒契召唤,我们该回去了。”
幻境轰然暴塌,溃散成灰的景象尘埃悉数叫门口的狂风黑洞吸噬,御极手疾眼快一把薅下抱脖子的桑禾,待戒契通明,便一手抓兔,一手背身掐诀,竟不失从容自入了那风洞。
头晕目眩了不知多久,御极抱着桑禾终于落定山地,同时落地的还有林晓婵与刘英,以及那颗暗光直坠的百目树妖木行元珠。
御极伸掌稳稳接住,木行元珠的光辉在落掌瞬间,山穹闷雷滚滚。
闪电频闪,光华略过山风,林晓婵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风止,天要下雨。
桑禾从御极怀里跳下,胸膛处心悸乱跳得快要呼吸不上来。
她扶额定了许久,仍难缓过神,说不清是那股力量造成的,还是尚未觉醒的凡躯肉.身,极限通感不免带来冲击。
御极察觉,打了个响指将戒契的通感断开。
当世界视觉恢复成平常肉眼所见,桑禾一腔难受才慢慢转好,但与之接踵,先前她被林晓婵撞摔到树上的伤痛登时攀附回身。
桑禾忍不住呻.吟,知觉自己半个身体都要废了。偏逢现在还不是该叫疼的时候——邪祟未祛除,刘英性命仍危在旦夕。
“别动。”
“嘶——疼疼疼疼疼!”
御极快步拦住她,手碰到桑禾受伤的胳膊,听得她猛地倒吸气。
戒契断联,她受得伤无法再相互转换。
御极瞥了眼她的伤,不动声色松手。恰时云光泛红,头顶漩成涡的黑絮开眼,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天。
圈层往里循环的云环,外环与环心雷影接替,先是暗红,再是赤红,像一只黑红色的巨眼在凝视他们。
桑禾不安道:“御极,天上的是什么?”
没等御极解惑,一滴从眼瞳坠下的雨滴正中砸在桑禾的脸颊,她抹去左颊的湿意,并下意识拈了拈。
触感不对啊,怎么黏黏的,闻起来也是腥败的?
“啧,什么味道啊?”
“血?血!!”
“是林晓婵的把戏。哦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林晓婵幕后之人的把戏。”
御极手掌突然压在桑禾头顶,语气是俨然相反的邪骜。这哥似乎在期待什么,在平静中憋着不为人知的疯狂。
“另一条大蛇,也该登场了。”
“嗯?另一条大蛇是什么?对了御极,先前幻境中的那个斗篷男子,他是邪祟么?还有还有……”
“夏桑禾,”御极忽然打断她,没由问道,“你说,你们凡人是不是都极渴望长生?”
“嗯……”
桑禾不语,只是独自迷茫。
雨滴愈发频繁坠落,御极伸手接了几滴血雨,继而嘲讽地用金火焚烧,蓝焰一晃而过,所有潮湿皆被烧干。
御极轻声说了句,“也罢。”
又道:“好戏要开台了。”
桑禾后知后觉自己刚才要掐诀祛除林晓婵身上的邪气来着,叫御极与怪**给打断了!
回头,她什么都看不清,又叫御极拽回来。
这次戒契没有亮,他们两却是实打实交握了手。
依旧淡然从容,黑夜中,御极勾唇轻笑:“我们得赶在天亮前把戏台子垫高。”
*
刘能的车开进了洁花古镇,还没有到目的地,导航自己先结束了。
刘能倒是不恼,要到目的地,凭借三年前最后一次参加寨宴的印象,足矣。
蔡芬是生平第一次来洁花古镇,但不知为何,当她身临此地,心头总隐约萦绕着陌生的熟悉感。
那熟悉感,伴随来自心底的想念。
可她明明从未来过蜀南啊。
除去胡子拉碴,憔悴麻木的刘耀,前座的夫妻各怀心事重重。
车在坑坑洼洼的泥泞路上开着,自从发生林晓婵那件事,刘氏出面将原本打好的道路连同地基都毁了,如今这条初具雏形的无形路只有内族之人才知晓。
一直以来刘能因为娶了外妻,赘进了兰陵市被族内中人看不起,如今刘纪二氏封宅,除去以族长为首的顽固耆老们还住在附近,其余的明里暗里不是搬去了别的镇,就是别的区,更远的,甚至搬别了故乡,逃也似地躲到了异地——再没有人敢理直气壮地嘲笑刘能了。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快活不起来呢?
刘能拧目赶路,通宿未睡的疲倦反而因团团乱绪拉扯得清醒。
目的地在沉默中启程,亦在寡言中抵达。
轮胎轧了一路泥秽,停在刘氏祠堂地时,早没了痕迹,只剩轮胎上的残泥黄糊。
刘能下车先解绑了刘耀,蔡芬则怯生生在车门前等着刘能。时光错别,她有种补回年轻恋爱第一次上婆家的局促体验。
门外有动静,内宅早有人通报。
不下片刻,一位貌约三十上下,穿了时髦西装,梳上油亮背头的男人扶着耄耋老者来接,老者鹤发鸡皮,比刘能在三年前记忆中要老上许多,三年前属苍发根根隐匿于灰颜色,现在看,老者头发几乎全白。
一老一壮出门来,刘能只敢认壮实的那位远房堂弟刘天新,至于蹒跚拄拐的刘信鸿,他当真诧异住了。
“小能啊,来了?”
“能哥。”
刘能本就忧心忡忡,刘信鸿鲜少的主动招呼更是让他不自知抖颤了番。再走近瞧,刘信鸿不但迎步热情主动,那张在刘氏和纪氏族里极具声望的万年臭脸竟也奢侈冲自己笑了笑。
旁地同样感到寒战不适的蔡芬也忙低下头嘀咕:快别笑了,再笑也是张比哭还难看的罗刹脸。
因中途相遇,刘能只好扶着刘耀停在原地。
“族长,天新堂弟。”
又对着蔡芬,给足身份:“老婆……”
蔡芬会意,上前跟着自己丈夫刘能的打板,喊了对方同样的称呼。
见到蔡芬,刘信鸿眯眼一亮,上下打量她后乐呵呵应下了,相比,刘天新就敷衍些了,他匆匆点了头,就关注刘耀去了。
或许是刘天新自带气场,合该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教父打扮活脱涨了不少老成气质,不像年轻人,倒真像三十出头的干练精英。西装油头也罢,双手还戴了黑皮手套,结结实实把手腕能显露的肌肤都裹严谨了。
虽没受这远房外亲的名头心里不乐意,但碍于情面,蔡芬也只装作不在意,悄摸偷撇了嘴,将不屑忍下。
“耀侄什么情况?”
刘天新帮扶了刘耀另身侧,他娴熟掐起他颊面左右翻看,又提撩翻看刘耀左右眼,瞳色纯白,显然是入了祟。
刘能支支吾吾开口,脑海闪过许多昨夜至今日的诡异碎片,无面、红衣、枯槁残烛的女人……他词穷,支支吾吾索性直言自己的猜测:“我怀疑是、是林晓婵来索命了。她没能如愿带走刘耀,倒是把我女儿害得不浅啊。我原以为我姑娘入祟是体质特殊,也算命理之中。没想到,竟然和林晓婵脱不了关系!”
说到刘英,蔡芬也跟着急了,先前的不屑也忘得消失殆尽:“堂弟啊,你堂兄总在我面前说你神通广大,我女儿她、她她不仅中邪了,还凭空消失了,怎么办?你说的方法到底是什么、要怎么做?”
利索话劈里啪啦砸来,蔡芬为人母的急切掺和泪眼花花,无声又要流下,好在是要体面的,她伸袖子将泪珠子抹了又抹。
刘天新与刘信鸿忙好言劝慰。
“阿嫂阿哥,你们别急嘛。电话里我已经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放心,刘耀我会想办法让他回过神来,刘英我也会帮忙找回来的。”
刘信鸿连连附和:“对啊,你们放心,刘英也是我们刘氏的血脉,她的命也该属于刘氏,刘氏举族也要把孩子完好无损带回来。”
“族长说得好。哥啊,后面的事,你就全权交给我。相信我。”刘天新拍拍刘能的肩膀,以示宽慰。
蔡芬呜咽着不断道谢,而刘能怔忪,对刘天新油生感激和热切。
他与刘天新其实不熟,从小就没见过面,自他有印象以来,刘天新就是活在老辈先长口口相道里。
若非要说起何时熟络,也就这两三年时的事。可惜阶段仅限于祭祖偶尔碰面互相递根烟,说说不沾私情的闲话。再近来,便是他要娶老婆的喜事,人儿特意点明要帮刘能携妻儿一起回祖地,让族人接纳其入堂,达成和解,还要顺带将刘英命理带的诅咒给解除了。
桩桩件件如此观看,刘天新所作所为真是兄弟情满满。说不心热是假的,刘能突然很想念自己死去的大哥,如果他在世,一定也会像刘天新这般仗义。
然,同时间,在洁花古镇的某民宿里。
借檐上鸟开视角看了全程的桑禾频频嗤鼻冷笑。
装,还装呢。
她与御极两相对视,双方都对真相心知肚明。
原来早在刘能驱车驾临洁花古镇前,他们俩就已将刘英安全送回了纪宅里堂。
而桑禾与御极,也是眼睁目睹着那刘信鸿与刘天新,是如何将刘英挪去了那间林晓婵曾去过的高檐红木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