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霈渝压着惊讶,数着心跳计时;陈煁站稳后,脸上有过一瞬间的慌乱和尴尬,他想张嘴说什么,但又定了定神,把话和呼吸都憋住了,整张脸肉眼可见地涨红。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十余秒。
陈煁率先打破了沉默,哂笑着说:“你什么你?我刚才可是把脏话憋回去了哈。”
江霈渝仅存的一丝怀疑瞬间转换为好奇。
见他不做声,而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随着他面部表情的松动而瞬间消散,陈煁矫揉造作道:“拜托,别以为只有你俩懂分析,哥聪明着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江霈渝侧身让出位置,陈煁和他擦肩而过时,小声问道:“动你了?”
陈煁脚步一顿:“我双倍奉还了……你小子倒好,冒险求生游戏被你玩成了恋爱游戏是吧?”
情理之中的指责,却来得突然。江霈渝猛回头,见郝佳惠等人已经从食堂走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郝佳惠一脸好奇地问。
江霈渝犹豫要不要和她撕破脸,不装了。
“这小子,自己搁这谈恋爱,反倒责怪我擅离职守了。我只是下去找一楼的几位老哥上来开饭!”看来陈煁打算继续暗度陈仓,稍慢一步从食堂出来的祁铮也没有表态。
江霈渝决定尊重自己的队友。
负责一楼分区的队员也很配合地及时出现,让陈煁这无伤大雅的小谎变成了可信的事实。
林德朗干瘦的身躯颤颤巍巍,花衬衫上的椰子树像被风撼动般摇曳着,他此时也出现了衰相,还没走近就飘来一股刺鼻的酸馊汗味。沈兰夫的脸色也不好看,额头似飘着一朵乌云,俗称印堂发黑,但等他走近一看,却能发现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俩的双眼如无波古井,似乎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即将面对死亡的事实。
娵时纳路过时,又对他们露出一个无垢的笑容——他仍是这种超然的态度。
江霈渝心里突然烧起一把无名怒火,但刚往前踏了半步,就被祁铮拉住了。他微微摇头,示意江霈渝先不要妄动。
郝佳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他俩也毫不避讳地回敬视线。
一些事早已心照不宣,只是双方都不打算摊牌。
她再次用那种知晓一切的倨傲态度朝祁铮挤了个微笑。
祁铮咬紧了后槽牙,看郝佳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江霈渝大概能明白郝佳惠为什么能轻易激怒一贯冷静的祁铮,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问题,他得找机会把这个问题挑明了说出来,不能任由祁铮继续被对方拿捏。
但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于是,江霈渝反手捏住祁铮的手心,投桃报李般充当了他的刹车片。
安静的建筑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开门声,他们隔着巨大的弧形走廊,看到了对面小心翼翼探头的谢梦。
她肩上搭着浴巾,在和他们视线碰上的瞬间惊恐地缩了回去。
“嘭——”
巨大的摔门声把他俩震回了魂,垂眸再看,刚才倚在木围栏上的郝佳惠已经返回了食堂,而视野里则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白馨茹不慌不忙地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进门前往江霈渝的衣领里塞进了一卷纸。
是一卷写满字的老黄历纸。
江霈渝深吸一口气,未来得及细看就将东西塞进了裤兜。
湿着头发的谢梦姗姗来迟,在她落座后,不大的食堂里多出了两个空位。
“当当当!”
暴躁老哥用大铁勺敲着窗口边缘,催促他们过去取餐,带着黑色颗粒的玉米羹从勺内飞溅而出,贴在一旁的玻璃和石灰墙上。
排在队首的慕云蝉嫌弃地拧起两条秀气的眉毛,但他们无法挑剔。
领好餐后,所有人都像进行某种祷告般沉默地低头看着面前的餐盘,就连双眼发绿的林德朗和沈兰夫都压制住了最原始的冲动。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关于玉米以及里面黑色颗粒的猜想。
江霈渝用指腹转了转餐盘,“殷至泽死了。”
他的话像解开定身咒的口诀,刚才还如磐石般僵在座位上的一众人“哗”地抄起面前的东西就往嘴里倒。
“他现在的状态,用‘死’来形容,准确吗?”江霈渝自言自语,随即也憋着口气把玉米羹灌了下去。
上次宁死不屈的谢梦也“真香”了,囫囵灌完后,她捂着嘴,红着眼眶啜泣起来。
“唐灏松也快了。我让他留在宿舍里休息。”陈煁长吁一口,把空餐盘放回桌面。
几个签运较好,尚有余裕的人往另一个空着的位子瞧了眼。
唐灏松的状态已经差到无法走出员工宿舍了。
“你变了。”江霈渝突然说。
陈煁不满地抬头,用眼神示意他小心说话。
“你居然知道舍己为人了?”
“打住!”陈煁紧张得“唰”地站起,“还没舍呢!你放心,舍己是这辈子都不会舍的。”
江霈渝不合时宜地勾勾嘴角,“天塌下来有你的嘴顶着。”
“够了!”沈兰夫暴喝一声,又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急躁的情绪收敛起来,“有没有……可以出去的办法?我……我们一楼,什么都没有……”
一旁的林德朗终于绷不住,绝望地抹了把脸,他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缠着眸子看向江霈渝:“江仔……林叔有个事齁,想单独和你聊聊,拜托拜托!”
江霈渝打消了活跃气氛的念头,表情郑重地站起来。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白馨茹,她是这群人第三个状态超然的人,只不过区别于郝佳惠和娵时纳,她并不是对这个逃生游戏不感兴趣,而仅仅是不受游戏规则——不受签运和淘汰的束缚。
但从她主动亲近江霈渝他们的态度来看,比起“内鬼”,她更像一个编制外的队友,一个强力的外援,一个犹如bug的存在。
她似乎知道区别于郝佳惠所知的信息,因此也更像一个方便他们定位的锚。
白馨茹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食堂,陈煁一脸兴味索然地尾随离开,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离开了食堂。
这还是江霈渝第一次遇到这种无需碰头讨论的情况——这栋建筑真是方便。
他心情复杂地往木围栏外看了一眼。突然,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袭上心头。
林德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发家史,试图通过种种事例说明被迫进入“层”之前盘了十余载的茶园对他有多重要。可惜年轻时忙于生计,错过了最佳生育时间,以至于无后继承他大半辈子的心血。他觉得自己这次必死无疑,难得孑然离去前遇到江霈渝这个有缘人,希望江霈渝有机会出去的话,能帮他继续处理茶园的事务。
江霈渝一心二用地听着。他的确愧对林德朗的信任和托付,但刚才陡然冒出的问题令他更为在意。
为什么这次是土楼?
为什么不在四四方方的成皇大厦,而是来到了圆形的土楼?
江霈渝后怕地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刚从一个由逻辑编织的陷阱中跳了出来。
“江仔?”林德朗似乎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叔,对不起,我对茶没什么研究,可能连生菜都种不活。”
林德朗以为他拒绝了自己,凄惨地号道:“江仔啊——”
“再撑撑吧,再撑撑就能撑出去了。”江霈渝眼眸染上狂喜,“相信我!”
林德朗止住了哭号,一愣一愣地说:“齁、齁嘛……做么该?”
江霈渝倏地回头,一下就寻到了远处靠墙而站的祁铮。
高大的男人似有所感地站直,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
江霈渝“嗵嗵嗵”地下楼,祁铮一言不发地紧跟在他身后,听他独角戏般情绪激动地自言自语。
“本来就不存在什么高级‘层’和低级‘层’,‘层’只有一种,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这种垂直的等级关系。”
江霈渝一边挥舞双臂比画一边说。
“我的父母也许真的变成了‘层’。”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但‘层’与‘层’的关系是平行的,就像平行世界!”
“妈的!这从来都是平行世界!”
他激动得飙了句脏话。
“我不知不觉就钻进了她编好的网里,她知道我们算得上‘聪明’,这张网就是专门套喜欢多想的聪明人!”
“我以为自己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陷阱,殊不知这个‘躲避’动作引致的结果才是她想要的。”
“她太聪明了,她太聪明了!”
江霈渝几乎小跑着来到了一楼的大厅。
接待台后白馨茹紧张得不自觉站起,但江霈渝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大厅的地板。
“幸好‘层’不会撒谎,它们只会忠实地呈现。”
江霈渝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大块方砖。
“天圆地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天方地圆有违法,是逆时序,天圆地方顺应万物,是顺时序。”
“我们现在在正确的时序上……”
“祁铮,我们能出去了,祁铮……”
江霈渝抬头看着那块巨大的圆形采光玻璃,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但此刻,他的眼中溢满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