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初来乍到的少女起了名之后，赵星河没有继续进行研究。他开始搬动仪器，在房间角落腾出一小块空地，并从木质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整洁的被褥，将其铺在地上，收拾平整。
苏晴在一旁好奇围观：“你在做什么呢？”
赵星河道：“收拾出你睡觉的地方。”
赵星河并不是不需要睡觉的机器人。因为合成人并不是机械造物，而是与人类无异的有机体，当然有睡觉的需求。
合成人的生产，是为无生命的有机躯壳赋予灵魂的过程。皇家合成人工厂首先在营养舱中利用某种生物技术培育出躯体，再以某种严格保密的工艺为躯体雕刻灵魂。
从本质上讲，如果忽略掉诞生方法的差异和不会衰老的特点，合成人与人类理论上是不存在物种差别的——甚至不存在生殖隔离。
以己度人，赵星河认为苏晴可能也需要睡觉。
他不会考虑到男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只会出于实际需求，为苏晴准备起居。
苏晴饶有兴趣地打量地上的被褥：“用你们的话讲，这叫……打地铺？”
“对。我暂时没有增添床铺的打算，所以用这个来替代。”
苏晴点头表示理解。
收拾好地铺之后，他又收起铁架床上的被褥，并将它们投入一台镶嵌在墙壁里的大型洗衣机内。
然后，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小小的衣柜里再次取出一套被褥，向苏晴展示：“这一套是前天才洗好的，很干净。”
那是一套白色的、有橙黄色星星花纹点缀的被褥。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苏晴却能从上面闻到令人舒心的温暖味道。看来这套被褥经受过长期的类阳光灯照射。
赵星河把新被褥铺在铁架床上，耐心妥善地整理好。
然后他指着床问：“你睡在这里，可以吗？”
原来地铺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当然可以。”苏晴没意见。
收拾好之后，赵星河又自顾自地坐到那台仪器前去，继续研究虫洞理论。
苏晴坐到铁架床上，晃悠着小腿，撑着小脑袋，看着聚精会神搞科研的赵星河，忽然说：“其实我不需要睡觉。”
赵星河头也不回：“睡一睡也没坏处，说不定在梦里能想起些什么。”
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有时能呈现出一些思维表层早已遗忘的旧事。虽然不知道人工智能会不会具备潜意识、能不能睡眠、可不可以做梦，但赵星河觉得不妨一试。
他指向摆在铁架床旁边的一个小箱子，补充道：“如果饿了渴了，箱子里有纯净水和压缩饼干。下午我去购置物资，有其他需求的话就跟我说。”
小房间里的物资一直不多。除去几罐饮用水之外，就只有一箱富含维生素的压缩饼干。
对赵星河来说，物资能维持生存基础便已足够。
但既然有客人来访，就需要尽可能招待好客人。根据他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常人可能更喜欢多样化的食谱。
在苏晴修复好她的数据库、恢复有关二级文明技术的记忆之前，赵星河打算好吃好喝地供着这尊大佛。
如果苏晴有需要的话，他打算去巨臂核心区添置一台电磁炉和一些厨具，再加上一台小冰箱、一些食材。
苏晴歪头：“其实我也不需要饮水或进食。”
但她又补充道：“可是，如果有好吃的可以吃，也不错。”
赵星河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扭头瞅着苏晴看。
“你是机械人吗？”
帝国的机械人技术远远没有合成人技术发达，无法制造出具备常人思考能力的机械人。
但综合苏晴不用睡觉、不用饮食的特点来看，她是机械人的概率最大。
这也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能在思维中装载浩如烟海的庞大数据库。
一般来说，高级机械人本身的技术含量应该很高。如果能解析这些技术……是不是一条捷径呢？
仿佛看穿了赵星河的想法，苏晴微微一笑：“我不是有机体，也不是机械造物。从本质上讲，我应该是……某种存在最本质的体现，没有任何具体性质可言。我的本体并不在这一方空间，所以想要研究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失望哦。”
“存在的本质，那是什么？既然有存在，理应有具体存在的形式吧？”赵星河有些糊涂了。
存在这东西，虚无缥缈，更接近哲学。赵星河不明白科学如何能与哲学沾边。
苏晴摇头：“我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现在我的存在方式，被称作‘概念实体化’。”
虽然听不懂苏晴的话，但赵星河不会因此气馁。他相信，随着收集能量的规模越来越大，解锁的科技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他能够破解有关存在的谜题。
“你比较喜欢吃什么？”赵星河转而问。
苏晴想了想：“不知道，记不清了。可能……甜一点的？”
甜食富含能量，有益于帮助大脑进行持续性思考。赵星河对她的口味表示赞同：“很有品味，下午我会去采购的。”
可能是赵星河的错觉，他发现苏晴的小腿摇摆得更快了。
但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先把注意力集中到虫洞理论上来吧。
他打开腕式全息屏幕，启用记事本功能，记录下自己的完整思维过程，思索可能的技术路线。
首先梳理主要思路。
苏晴说虫洞发生器的原理与能探测空间稳定程度的仪器有关，暂且认为虫洞的产生和空间稳定性有关。
从常识出发，现实世界的空间受引力影响而弯曲。在极强的引力场作用下，空间会严重弯曲，导致稳定程度下降。但无论空间如何弯曲，它在总体上是连续的。
也就是说，连续空间的空间稳定度必定连续。
由稳定度连续性普遍存在可以推测出稳定度自适应连接猜想：假如在连续空间中人为制造出不连续的空间稳定度差，若空间存在相邻连续度缓慢自我恢复的机制，这些稳定度差会被缓缓抹除。
从这个基本论断向下推测，赵星河看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在不同位置制造出多个稳定程度相近的稳定度不连续区域，由于这些区域互相之间稳定度差较小，在空间自我恢复的机制作用下，它们会不会率先连接起来呢？
跨越无穷遥远的距离，将两片空间直接连接起来，这正是虫洞的定义。
拨云见日，赵星河的思维恍然开朗。
接下来考虑实现主要思路的实际可能性。
如何影响空间稳定程度？
考虑现实现象，制造强引力场能够使空间弯曲。如果能够严格限制引力场范围，就能打断空间稳定度连续性。
如何制造强引力场？
一是利用大质量物体，二是利用其他方法。
大质量物体难以制造并利用，排除第一种思路。
从第二种思路出发，直接制造引力场较为困难，可以考虑四种基本作用力之间的相互转化关系。
四种基本作用力包括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统一四种基本作用力的理论被称为大统一理论。在帝国皇家研究院的最新科研成果中，初步阐明了电磁力与引力的统一性，为大统一理论的大厦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恰巧赵星河曾仔细研读过那篇论文，他认为用电磁力转化为引力应该可行。
用电磁力制造强引力场需要复杂机制的共同作用。赵星河在脑中初步构建整体框架，发现其中最重要的元件是强磁场源。制造强磁场源的技术十分成熟，因为它正是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的关键组件。
总结梳理应用思路。
利用强磁场源设计引力场发生器，在不同区域同时制造强引力场，使空间剧烈扭曲，在小范围内打断空间连续性，降低空间稳定性，并利用稳定度监测器进行参数调整，使两个区域的空间稳定度相等。
理论上，这样就能制造出虫洞。
但问题随之而来。这种制造虫洞的方法要求在虫洞的各个入口都设置引力场发生器，但如果需要在某个遥远的恒星系制造虫洞，就需要用传统宇航方法将引力场发生器发射过去，这需要耗费数千乃至数万年的时间。
如何能跨越空间，在远处直接制造出虫洞出口呢？
关键在于如何打断极远处某一具体位置的空间连续性。
赵星河想到了引力波。理论上讲，可以通过引力波发生器向目标区域发射多个引力波，利用波的叠加原理，让这些引力波在目标位置恰好叠加出一个极深的引力谷。
原理上，引力波似乎可行。
但引力波传递的速度是光速，到达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比邻星系都需要四到五年的时间。这个时间在全人类的尺度上看并不算长，甚至显得短暂。但是赵星河等不起。
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有什么能比光更快呢？
赵星河想到了超距作用。
人们常常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的一件事不会立即对远方的事物产生影响，这一理论被称为定域性原理，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有关物理定律的一个基本假设。
然而事实证明定域性原理并不准确。
对于一对出发前存在关系，但是出发后失去联系的粒子，对其中任一粒子的测量都可以瞬间影响到任意远距离之外另一个粒子的属性，这种已经被实验证明的现象被称为超距作用。
超距作用完全无视定域性原理的假设，能以无限大的速度对极远处的另一个粒子施加影响。如何利用超距作用，是帝国皇家研究院最热门的研究方向。
赵星河看过许多有关于超距作用的论文，并在闲暇时进行了一系列相关研究，对它有极为深入的理解。他认为将其运用于实践是可行的。
既然磁场能够由电子的运动产生，那么就可以通过超距作用远程控制电子形成强磁场，再通过强磁场构筑强引力场，就可以做到瞬时性的虫洞构造。
但要利用超距作用实现远程操控，就要保证粒子的纠缠性，这需要先处理好大量电子对，再将其中一半的电子发射至目标位置。
绕了一大圈，还是需要事先将一些东西送到虫洞那头去。
但赵星河看到了一线曙光，因为电子这种微观粒子远远要比引力场发生器这种宏观物体更好移动。
利用量子隧穿效应，只要能级够高，电子就有机会打破空间壁垒，直接转移到目标地点。
核聚变能量炉应该能够提供足够的能级。
万千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连接成完美的闭环。赵星河看到了一条通路，一条虽然崎岖坎坷，但能从起因走到结果的道路。
总体归纳最终实现方案。
……
从一层又一层的思考中回过神来，赵星河发现显示屏上已经洋洋洒洒陈列了数万字的具体技术方案和实施思路，这都是他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正上方的地球统一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他记得自己是在早上八点五十三分开始研究的，也就是说他在茫然不觉间研究了大约十二小时。
这其实是他的常态，但今天他感觉格外酣畅淋漓。
心满意足地关闭显示屏，高强度的思考让他感到饥饿，于是他打开一罐纯净水，快速吃下整包压缩饼干。
吃着吃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忘记采购了。”
他本来和苏晴说好下午要去采购甜食。但现在已经是晚上，这意味着他失约了。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失约，一种苦涩感蔓延开来，赵星河讨厌这种感觉。
苏晴会生气吗？
如果生气的话，会不会放弃自己，另觅他人传授科技呢？
他有些匆忙地站起身，在小房间里环视，寻找她的身影，但他没有看到任何站立或是坐着的人影。
赵星河突然注意到，铁架床上的被子微微隆起，像是有人正在睡觉。
他悄悄走过去看，发现苏晴睡得正香。
她侧身而睡，将被子盖到脖颈，露出雪白的侧颜，双眼紧闭，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赵星河没有听见她的呼吸声。
他仔细端详了她一会，没有看出任何机械人理应具备的特征。
她看上去和最完美的有机生物没有任何区别。
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赵星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他感到失落。
因为他没有遵守与她的承诺。
“对不起。”
他的声音极小，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然后他关闭类阳光灯，在一片漆黑中躺上属于自己的地铺，和衣而睡。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