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小舒一下就蔫儿了，好歹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也算了解海棠的脾气。
在休息这方面，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蔫头耷脑地回到本体里，他却怎么也无法心安，总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就像是被一根麻绳绑住的，摇摇欲坠的大石头。
他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跑到马婆婆的房子里查看。
不看不知道，一进院门，小舒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不是什么时候，老人家摔倒在自家的花圃前。而且好巧不巧，湿润的泥土周围围了一圈灰色的石头，马婆婆的脑袋正磕在石头上。
她此时脸色煞白，嘴唇发白，呼吸格外微弱，仿佛一阵风刮过，就能吹跑了似的。
小舒心急如焚，万不得已之下出了一个下策，附身在过路的人身上，跑去村里的郎中家把人喊了过来。
得亏是人来得及时，马婆婆第二天中午就悠悠转醒。她一看到守在床边端茶奉水的小舒，就马上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孩子，好孩子......”马婆婆连声说道，她眼中有愧疚，更多的是浓浓的慈爱。
当天夜里，小舒更是坚持要守着她，过了子时，就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和困意对抗了好半天，小舒实在是扛不住，才抱着胳膊蜷成小小的一团，打算眯一会儿。
他才趴在马婆婆的床沿睡着没多久，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作为一棵树，小舒对声音的敏感在妖怪里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分辨出是原本平躺着的马婆婆下了床。
她没有立刻走出远门，而是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小小的身体放在床上，然后掀起被子替他盖上了肚子。
小舒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铺天盖地的倦意席卷而来。他动了动手指，在出去看看，和安心睡觉之间纠结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下床。
推开屋门，秋天微凉的风直吹，他旋即打了个哆嗦。原地蹦跳了一下，感到暖和一些之后，小舒才往外走去。
按理来说，妖怪的状态就和辟谷的仙人差不多，不会饿也不会渴，更不需要休息。
但不知是不是和海棠在一起呆着的时间太长，小舒居然也有了睡觉的习惯。
马婆婆家的院子不大，属于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类型，所以他也不用四处找人。
此时她正独自待在院子里，坐着的还是那把小舒无比熟悉的木质小凳。
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向她走去。
马婆婆听到声音，扭过头看见他，表情马上带上了些许愧疚“是不是婆婆吵醒你了？”
小舒的头摇得破浪鼓似的“没有啊，是我自己醒过来的，结果没看见婆婆，就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都有点卡顿，歪了歪头问“婆婆，你为什么不睡觉啊？”
“睡不着啊。”马婆婆苦笑了两声“也许是到了年纪，躺在床上也不踏实，总想些事情。”
他打了个哈欠“那我陪着婆婆吧。”
“好啊。”马婆婆摸了摸小舒的头。
一大一小靠在一起，一个是日暮西山的老人，另一个则是冉冉升起的红日。
马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人老了，就是耐不住寂寞。好在有你在我身边，万一我走了，还有个人能为我哭一哭......”
她后面的话小舒听不太清了，迷迷糊糊间，他抬头看向空中的月亮，只觉得清幽遥远，美不胜收。
皎皎月光洒在他和马婆婆的脸上，身上，为他们度上一层洁白的光晕。
…
这件事过后，小舒和马婆婆的关系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密，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变了，却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缘由。
秋去冬来，凛冬的风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刮骨刀，吹得人睁不开眼，脸上都是生疼的。
屋子里的火燃了又灭，马婆婆家四面漏风的窗户根本挡不出无处不在的冷风。
马婆婆的身体状况也比往常差的多，他常常能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还时不时能看到她捏着黑色的药丸往嘴巴里送。
小舒也曾偷偷拿过那个药丸的作用来看，却忘记了自己不识字的事情，只好去找海棠。
海棠虽然认识字，但是对草药却一窍不通。两个人又不可能冒冒失失地去请叫镇子上的郎中，他也只好作罢。
于是小舒就和海棠商量着，哪天把窗户补上，这样屋子里就不会那么冷。
可马婆婆终究是没有等到。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受罪的无疑是老人和孩子。在严冬来临之际，村里的老弱妇孺大多都感染了一种不知名的疾病。
它来得又快又猛，而且一点儿道理都不讲，中招的人无一例外，都发了高热，同时头晕目眩，还伴随着严重的呕吐。
马婆婆的症状尤其严重，小舒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给她送饭。
但是她吃完之后，没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小舒就花费更多的时间打扫地面。即便是喝水，她也会在不久之后混合着酸水吐出来。
很快，她整个人就彻底脱水，眼窝深陷，根根肋骨都清晰可见，全没有了往日的模样。
马婆婆看着忙前忙后，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瓣的小舒，笑得凄凉“婆婆真是没用，净知道给你添麻烦。临了了都不让我的小舒安生。”
他握住她开裂冰冷的手，声音发颤“婆婆，别这么说。”
马婆婆咳嗽几声，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小舒的头顶“我这辈子，实在欠了你这孩子太多太多。”
“说来也是可笑，我自己的孩子在弥留之际都没能看上一眼，最后陪伴在身边的，居然也是你。”
她神情恍惚“我多怀念他们小时候，抱着你的树干，笑着闹着，回头叫我阿娘的样子。”
“如果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惊讶吧。”
她梦呓般地轻声低语“下辈子，婆婆当你的亲祖母好不好？”
“好，好。”小舒泪如雨下。
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对比起其他能翻云覆雨的大妖怪，他实在是太没用了，连亲人都保护不了。
马婆婆仿佛能洞悉他的想法似的，气若游丝道“小舒，不要妄自菲薄。”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声说“小舒是我见过，最温和，最善良，最有担当的小妖怪。”
…
下葬那天，整个村子的人来了个七七八八，足以见得马婆婆生前受到的爱戴。
小舒目送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的滋味不十分好受。
碍于自己的身份，他甚至没有办法送这个养他，教会他做人道理的温和老人最后一程。
“海棠姐姐，我有点儿想婆婆了。”他说。
“啧。”海棠不耐烦地瞅着他。
“别唠叨了，这都第几天了？你的马婆婆没准都已经投胎到哪个妇人肚子里头了。她去世的时候自己的子女都没来，也就你一个人，傻乎乎地难过这么久。”
见小舒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海棠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但她终究是耐下心来，慢悠悠地说“人死了就是死了，除了陪她一起去，就只剩另外一条路，就是按照她的意愿，快快乐乐，堂堂正正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