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一句话到了她嘴里,倒显得阴阳怪气。
所幸顾连舟并未恼怒,只是眼中郁色颇重,语调透着几分委屈,“师兄,你取笑我啊。”
宋岐灵挠了挠头,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抱歉,你瞧我又说胡话了。”
远处传来推杯换盏之声,混在嘈杂的人声中,恍若隔了层水膜,朦胧且不真实。
她轻挨着师弟的肩膀,小声嘟囔道:“真热闹。”
身侧的男子闷闷“嗯”了一声。
宋岐灵侧目看着顾连舟紧绷的嘴角,疑惑道:“不是要同我多说些话么,怎的如今倒成了只锯嘴葫芦?”
顾连舟攥了把膝上的布料,垂下的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声音因着紧张的缘故显得有些沙哑:“师兄,我想同你一起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有雷霆之势,劈得宋岐灵外焦里嫩,她险些绷不住从石头上摔下去,“为何啊?”
师弟分明已如愿见到了聂师叔,这一路而来尚且算得上圆满,怎的临了忽然转了矛头,盯上了自己?
“我……我接下来还有旁的事要做,带上你并不方便,更何况你离家这么久,家中之人会担忧,不是么?”宋岐灵几乎口不择言道。
她扮作男子后便从未想过与人深交,顾连舟的出现已是意外,眼看就要结束这段缘分,又怎能与他继续纠缠下去?
许是她反应激烈的缘故,顾连舟扯了扯唇角,自嘲般笑道:“我胡说着逗你顽的,师兄可是当真了?”
宋岐灵哽了一瞬。
师弟何时会开这种玩笑了?
见她安静下来,顾连舟抬头看向天边的圆月,颇为可惜道:“以后怕是不能和师兄一起赏月谈心了,心中感怀,便胡侃起来,倒让师兄见笑了。”
宋岐灵僵硬的嘴角放松下来,她学着顾连舟仰头,见一片乌云遮住半个月亮,轻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有离别时,师弟,不必伤怀。”
顾连舟视线微转,落在师兄的侧脸上,便见莹亮的月光下,少年澄澈的眼眸中盈满希冀。
师兄似乎对分别一事毫不在乎。
好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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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夜色作遮掩,宋岐灵溜出慕容府邸,坐上提前安排好的马车,往湖石巷去了。
马车“骨碌碌”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被她叫停,取出一两白银交给马夫,宋岐灵便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下了马车,往幽静的窄巷走去。
她踩着青石板,七拐八绕地摸到一处矮墙小院前,轻“啧”了声。
门锁是坏的,只虚虚挂了个铜搭扣,果然和牙行说的一样,破落,但胜在便宜。
院子里的气味同外头相差无几,倒算得上干爽,墙角堆的柴火码得齐整,水缸里盛满了澄澈的水,俨然被人提前洒扫过。
检查了一圈院内,宋岐灵这才回身往门口走去,幸而大门内侧的插销未坏,将门反锁上,她长舒一口气,拔脚往里屋走去。
甫一推开门,她便被扑面而来的尘土糊了眼睛。宋岐灵一张脸登时皱得如同苦瓜,抬手揉了揉眼角,暗道了句便宜没好货。
自包袱里取出蜡烛点上,暖黄的烛光照亮了逼仄的寝屋。屋里只一张榆木榻并个瘸腿案几,寒酸得可怜。
舀了缸里的水简单洗漱后,宋岐灵便合衣躺下。夜色已深,她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收拾屋子,只得暂时将就一宿。
星晨日出,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宋岐灵是被巷口的梆子声催醒的。
粗布帐子外头,日光透过窗纸在落在青灰的地砖上,亮得能看见浮尘在光柱里打旋。
睁眼盯着蒙尘的横梁瞧了会儿,她一骨碌爬起来,从床头取出个蓝布包袱。
换上一件尺寸略大的麻布衫,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只圆盒,以及一柄小银刀,这才坐到矮桌前,迎着窗口的光亮。
旋开圆盒,一股苔藓的土腥气飘散开来,宋岐灵看着里头的锗色膏体,眉头轻蹙。
里头装的是前些日在胭脂铺特意定制的易容膏,用以“改头换面”。
宋岐灵放下盒子,抬手抽开脑后束发的绸带,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镜子映出姣好的面容,但见青丝泻了满肩,衬得她唇红齿白,恍若一幅艳色的画。
模样还是太女相了些。
叫人看了,心中难免起疑。
如此想着,她拿帕子净了手,先用灰黄的面脂将裸露在外的肌肤涂抹均匀,再蘸了膏子往喉结位置描画,而后取来描眉的粗炭笔,勾勒起斜长入鬓的眉形来。
犹觉不够,又往两腮贴上浓黑的短须,待一张脸变得愈发英气,她方满意地停手,对着镜子刻意压低嗓音。
“打今日起,世上便再无宋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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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爬上巷口的灰瓦檐,老赵头便推着空板车从王府角门出来了。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缝里的碎菜叶,吱呀吱呀响得发涩。他撩起汗津津的粗布褂子抹了把脸,正撞见蹲在墙根下抽旱烟的李货郎。
“老兄,又送菜啊,今儿个倒是快。”李货郎往边上挪了挪,露出半块被磨得发亮的门墩石,示意老赵头过来坐下。
老赵头闷声应了,松开车把手往那门墩石上一坐,从腰间抽出烟袋锅子。黄铜烟锅磕在石板上,溅起几点陈年的烟灰。
“快顶什么用?又赚不了几个银钱。”他忽然啐了一口,“家里那个病秧子昨夜里又咳血了,吃了药也不起作用。”
“唷,怎的这般严重,可是药不对症?”李货郎是个热心肠,“要不换个郎中看看,我瞧东街新开的那家医馆就不错,里头的大夫据说曾替宫里的娘娘看过病嘞。”
老赵头面上堆积着浓浓的愁云,看了眼王府高高的外墙,干燥的唇瓣张阖,问道:“新开的医馆?诊银几何?”
李货郎眼中挤出促狭的笑来,报了串数,便见老赵头捏着烟杆摇了摇头,“不中,狗娃今秋要上私塾,也需要银钱。”
“是啊,孩儿念书也是顶要紧的事。”他抬袖擦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咂巴了口旱烟。
他一个鳏夫自是不懂老赵头拖家带口的愁苦,只得寻些旁的话来消遣:“欸,过些日便是那老太君的大寿,到了那时,王府定要大办宴席,你也可以从中捞些油水不是……”
转念一想,那油水怕是不够王府底下的杂役瓜分的,到了老赵头嘴边,怕是连油花都不剩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便见老赵头垂下头去,粗糙开裂的指头直往发缝里抓。
“哎……”
可把这人愁怀了。
李货郎烟也不抽了,自讨没趣地撑地起身,随手拍去衣上的尘土,弓腰背起杂货挑子,同老赵头道别。
往巷子里走出十余步,便见前头站着个举止鬼祟的男人。
只见这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衫,袖口拿针线粗糙的缝了一圈,脚下踩了双破布鞋,看起来寒酸极了。
二人狭路相逢,这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冲他咧嘴一笑,李货郎便浑身抖了抖,掐紧手里的挑子往前赶路。
青天白日的,别是遇见疯子了。
宋岐灵看着狼狈疾走的李货郎,缓缓收起笑意来,她转身看向坐在王府角门旁的老赵头,攥了把破旧的衣摆,向前走去。
听见动静,男人以为是货郎去而复返,咕哝着抬头:“你今日怎闲得……”
话到嘴边,被眼前的陌生男人唬了一跳,戛然而止。
“大哥莫怕。”宋岐灵撩了把衣摆,从善如流地坐在老赵头身旁,见他手中的烟杆子未冒烟气,便从腰间翻出根火折子,鼓腮吹亮后替他点上。
老赵头怔怔地看着烟斗上造型古怪的火折子,很想问一句这玩意是从何处得来了,又觉浑身不自在。
是以,他扭头看向宋岐灵,警惕道:“你是何人?”
宋岐灵笑着收起火折子,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那便长话短说。”
她翻开布包一角,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银锭:“老哥,我找你有一事相求,还望你能答应。”
老赵头从未见过这些银钱,一时看得头皮发麻,哆嗦着嘴唇道:“拿……拿钱做什么?”
宋岐灵捧着银锭抬眼看向身前的男人,咧嘴笑道:“老哥,这些银钱你先收下,这个月的菜,我替你送。”
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老赵头“蹭”地站起身,往身侧撤了一大步,看着宋岐灵恼怒道:“你是哪位公子派来作弄我的罢,快收起你的臭钱,有多远滚多远。”
嘿这人的气性怎的如此大?
宋岐灵眨了眨眼,糙汉般的脸上闪过无辜的神色:“我方才听见了你们的谈话,你如今很需要银钱,不是么?”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不解道:“我是在同你交易,并非拿你消遣。”
“交易?”老赵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给我钱还替我干活,天底下哪来这样的好事。”
宋岐灵将布包揣回怀里,站起身来:“你不要便算了,我有这些钱何苦求着你,有的是人愿意。”
说罢,扯着步子便要离开。
见状,老赵头忙唤道:“等……等一下。”
宋岐灵意兴阑珊地停下脚步,侧目看向男人:“后悔了?”
老赵头盯着宋岐灵的背影,倏然想起昨儿夜里媳妇咳醒时,吐了一炕头血块的情景。他喉头滚动两下,往前冲了几步,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心道:“我答应你。”
“成。”宋岐灵从怀中摸出布包,从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老赵头,“怕你再反悔,这是定金,七日后你来王府后门寻我,我再结清剩余的银钱。”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压低声音道:“若有人寻你问起此事,就说是乡下的堂弟进城寻亲,替你些时日,省得了么?”
老赵头捏紧手里的银子,闻言重重点头道:“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