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小友莫急,容老朽准备一番。”说书翁往高台走去,取来白绢帕子细细揩拭指尖,而后接过掌柜递来的热茶,揭盖凑近唇边啜饮一口。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这才拾起桌案上的醒目,轻敲桌面三声,便算开场,“列位看官,书接上回!”
宋岐灵眉梢微抬,凝神静听。
“上回说到,那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自打嫁入驸马府,本应是鸾凤和鸣的美满姻缘,谁曾想驸马爷冷落佳人,偏宠侧室,长公主独守梧桐苑,日复一日,竟似那深宫里的活死人一般。”
说书翁抬手抖了抖长袖,便听得两处袖口里竟发出“呜呜”的声响,恍若幽风穿过窄巷,平添几分萧瑟之感。
座下之人当即来了精神,指着台上窃窃私语:“这便是说书人的绝技,藏在袖子里的阴阳风声。”
又见说书翁捋平袖口褶皱,抬起食指轻点案台,微沉的语调引得看客纷纷打直了脊背,竖起耳朵。
“且说这日正是上元佳节,驸马府上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诸位王孙公子、达官贵人齐聚一堂,饮酒赏灯,好不热闹。那驸马爷更是开怀畅饮,与爱妾调笑取乐,全然不顾梧桐苑里那位正室夫人的凄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驸马爷已是酩酊大醉,步履蹒跚。他那爱妾娇笑着搀扶他回房歇息,众人见状,无不艳羡驸马爷的艳福,可谁曾想啊。”
醒木再拍,说书翁拔高音量道:“却不知祸患将至,冤鬼临门!夜半三更,驸马爷忽被一阵刺耳的婴孩啼哭声惊醒。这哭声凄厉异常,似远似近,直钻心窝。驸马爷登时惊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醉意全消,待他睁眼一看……”
话音陡然一收,说书翁双目圆瞪,好似瞧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声音都带着颤,“诸位猜怎么着?枕边躺着的哪里是什么千娇百媚的爱妾,分明是那被他冷落多时的长公主!”
又是一阵“呜呜”之声,说书翁长袖一挥,拾起醒木往桌上拍去,惊得前排的看客抖了三抖。
“只见她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却冲着驸马爷森然一笑。更骇人的是,她怀中竟抱着一个襁褓,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正是从中传出!”
说书翁的呼吸声愈发急促,“长公主缓缓掀开襁褓,露出里面之物,天爷啊!哪里是什么婴孩,分明是一具焦黑的小小枯骨!只见那骷髅头的眼洞中竟还闪着幽幽绿光,下颌骨一张一合,发出阵阵啼哭!”
“驸马爷见状,顿时肝胆俱裂,惨叫一声,竟疯了!”
醒木重重一拍,说书翁长叹一声,道:“这真是负心终有报,冤魂索命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怎的讲了半天是个鬼怪故事。”底下有人不满道:“这世上哪儿来的妖啊鬼的,说书的,这故事是假的罢!”
另一人笑道:“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么,一个故事罢了,你考究那么多干什么?”
到底是青天白日,听些鬼怪故事也不觉悚然,众人说说笑笑,便要将此事揭过。
“可我听闻,南城王的亲妹妹,昭懿长公主与驸马不合多年,二人膝下也确育有一女,只是那孩子自幼体弱,早早便夭折了。”茶舍一隅,忽有一人小声道。
闻言,茶舍内俱是一静,而后,有人扭头看去,低声斥道:“皇亲国戚岂是我等草民能够编排的,想要活命,此事莫要再提!”
宋岐灵却嗅到一丝猫腻,见那被斥之人灰溜溜地离席,她便也结了茶钱,起身跟了上去。
醒木的脆响声被甩在身后,宋岐灵跟着那人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处馄饨摊前,正踌躇着如何搭话,便见这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扁食,转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你跟着我作甚?”男子身量不算高,白净的脸上,一对铜钱大的乌眸怯怯地看着她,“你莫不是要抓我去官府的罢?”
扁食的鲜香之气扑在人面上,为这双眼睛平添几分可怜的潮润之感。
宋岐灵噎了一瞬,而后讪笑道:“非也,是某唐突,跟你至此,只是想听你讲那长公主与驸马爷的秘闻。”
“还说不是为了抓我。”男人捧着瓷碗,在吃饭与逃跑这两个选项间犹豫了片刻,最终在摊位旁选了一处空位坐了下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坐吧,我们边吃边说。”
顺应着坐下,便见对面的男子自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夹起汤面“呼噜噜”吃了起来。
宋岐灵双手垂放在膝盖之上,颇不自在地攥了把衣裳,试探道:“你说的那位公主,果真是南城王的亲妹妹?”
“是啊。”男子鼓着腮帮子点头,“我叔父在王府后厨帮工十余年,这些消息在府中都传遍了,做不了假。”
这人倒是个实诚的。
“那,那……”宋岐灵又问道:“你的叔父可知那位昭懿长公主如今府邸在何处?”
一双乌眸自面碗上端惊慌失措地看来,男子抖了抖唇,声音囫囵道:“你问这个作甚?你究竟是何人?”
好端端的,问什么府邸在何处,难不成要找上门去告他的状不成?
宋岐灵忙道:“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闻言,男子松了口气,埋头继续对付手里的汤面,待一碗扁食下肚,伸手抹了把唇,抬眼看向对面,“驸马府早已化作一片焦土,不复存在了,至于昭懿长公主……”
他扭头看了眼四周,见无人在意他这边,这才小声道:“长公主被南城王接走,至今下落不明,不过我估摸着,公主应当还在南城呢。”
“竟是这般么。”宋岐灵垂下眼睫,盯着桌面上的一处凹陷失神,喃喃道:“怎么就下落不明了呢。”
往桌上贴了两枚铜钱,男子撑桌站起,冲对面的郎君抱拳作揖,“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可都说了,你可万万不能去衙门告我的状了啊。”
闻言,宋岐灵点了点头,见这人逃也似地离开,这才失魂落魄地起身,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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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地面仍潮湿泥泞,踩着雨水行了一路,忽见一双云纹皂靴拦在身前。
宋岐灵脚步微转,往左让行,却见这双脚亦跟着往左,眉头微蹙,复往右行,这双脚便如牛皮糖般粘了上来。
“好徒儿,见了为师为何不行礼?”男人低沉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宋岐灵登时如遭雷劈,错愕地抬头看去,便见褚岳站在一步之外,正定定地看着她。
昨夜宴席上还对她视若无睹的冷漠模样,今日便寻到跟前,面上堆起仁慈的笑意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站在她面前的,似乎仍是多年前那个温柔和善,待她如晚辈的仁师。
宋岐灵面上一冷,抬脚便要绕过褚岳,臂弯处倏地一紧,垂眸看去,便见一只手稳稳地攥住她的小臂。
“松开!”她低声斥道。
“竟如此不给为师情面么?”褚岳往前一步,俯身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我的乖徒儿,你让我好找啊。”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梢,只觉一股恶寒倏地自脚下升起,飞快掠过脊背,宋岐灵侧目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冷笑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半点师徒情谊么?”
褚岳笑道:“就当那日的事没有发生过,你我重新做回以前的师徒,如何?”
“可能么?”宋岐灵往后挣开他的钳制,抬手揉了揉臂弯,面色不虞道:“收起你的虚情假意,我已不是三岁稚子,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褚岳眉头微挑,眼梢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这便是你从我房中偷走金锁的理由?”
闻言,宋岐灵呼吸一滞,而后怒极反笑道:“本就是我的东西,怎么就成了‘偷’?”
“可是徒儿。”褚岳忽然收起笑意,伸手触碰她垂落在脖颈处的发梢,“你该知道,南城是龙潭虎穴,来不得的。”
宋岐灵偏头躲过那只不老实的手,神色不耐道:“那我便活该被你一辈子蒙在鼓里,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么?”
褚岳歪了歪头,面露不解:“是师父待你不好,还是在天机门的这些年委屈你了?怎的好端端的,竟变得如此不乖,非要往外面跑?”
“与这些都无关。”隐于袖口下的双手缓缓攥紧,“你还是不明白,我只想弄清楚当年的真相,你百般阻挠,说不是心中有鬼谁信?”
“为师心里想的是什么,徒儿难道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褚岳双手负于身后,朝身前之人缓步逼近,宽大的袖袍随风轻摆。
画中仙般的姿态,开口却教宋岐灵出了一身冷汗,“我当你那日烧我寝房时便全都明白了呢。”
宋岐灵的眼中闪过一丝惶然,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虽已做好与他坦诚的准备,可当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心惊肉跳。
他果真都知道了。
心中惊疑不定,恰有卖货郎推车经过,车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引得孩童蹦跳着追逐聚集,叫这热闹一冲,她方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
褚岳倏地笑了,他看着身前作男子打扮的徒弟,目光自她腰间的三角符袋扫过,突然转了话锋:“听说你昨夜留宿在那姓顾的郎君房中?”
闻言,宋岐灵周身一凛,而后缓缓蹙眉道:“与你何干?”
“那便是承认了。”褚岳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滞,笑意未改,可眼底那点虚假的温和已如退潮般褪尽。
只见他唇瓣张合,一字一句道:“他可知……你女子的身份?”
尾音虽被刻意压低,却蕴着透骨的寒意,恍若毒蛇猎食前幽幽吐信般,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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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痴女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