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在幽暗中摇曳不定。
宋岐灵快步走近时,灯焰猛地一晃,光影交错间,将顾连舟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深邃,半明半昧间,那双狭长的眼眸却格外清亮。
“宵夜?”他看着步伐糟乱的师兄,面上空白了一瞬,而后,闻见了股淡淡的酒气。
“我打包的蟹壳黄你收好了罢?”宋岐灵晃悠着行至跟前,只觉身前的师弟好似生出了三头六臂,不由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快拿出来,我们分了吃。”
说罢,扶着桌子在师弟身旁坐下,犹嫌隼条凳不够宽敞,挪腾着往里挤了挤。
温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来,顾连舟侧目看着二人紧贴的胳膊,压在书册上的手指微蜷,声音也跟着发紧,“师兄,你饮酒了?”
“饮了一些。”宋岐灵拿起桌面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水,满不在乎道:“不过半壶而已,不妨事的。我今夜光顾着饮酒,并未吃一口饭,眼下正饿得难受,你快把那糕点拿出来,快去。”
如此催促着,顾连舟这才站起身,自博古架上取下油纸包,回到桌前递给师兄,“怎的不吃饭只饮酒,难不成真为了这块‘蟹壳黄’空的肚子?”
他重新落座,看着师兄低头认真地琢磨油纸包绳结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帮忙,三下五除二扯开细绳两端,剥开纸衣,露出里面金黄的糕点来。
“谢……师弟。”宋岐灵缓慢地眨了眨眼,舌头好似大了一圈,囫囵道:“本就,与你说好的呀……我,我怕你孤单,好心陪你吃宵夜……”
顾连舟语塞。
又见师兄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去,唇瓣紧闭,两颊随着咀嚼的动作缓缓鼓动,恍若一只进食的栗鼠。
糕点酥脆,随着宋岐灵的动作“喀嚓喀嚓”作响,脆皮便如雪花般掉落,外面裹着薄薄的一层蟹黄粉也因此挂在了唇角上。
顾连舟默默看了会儿,见师兄没有要擦去的意思,从怀中摸出张帕子递过去。
宋岐灵盯着他手里的帕子不解道:“我才吃了一块……”
怎的就要擦手收场了?
被误解的师弟也不解释,只望着晕乎乎的师兄轻叹了口气,抬手便要擦去那抹杏黄色。
巾帕却堪堪自唇畔擦过,落了空。
“你作甚啊?不……不允我吃,便来堵……堵我的嘴?”宋岐灵偏过头去,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动作迅速地护住油纸包,一副护食模样。
这人醉酒后好不讲理。
顾连舟哑然,干脆利落地抬手捏住师兄的下巴,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摁着巾帕在她的唇角蹭了蹭。
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顾连舟垂眸看着嫣红的唇瓣,指尖微颤,不自觉用了力。
“嘶。”宋岐灵眉头蹙起,不悦道:“你轻些呀。”
巾怕却已被仓皇地收起,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变得皱皱巴巴,叫顾连舟随手一团,揣袖子里去了。
他有些无措地捏了把指骨,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余温,心慌的厉害。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让他坐立难安,是以,趁着师兄低头继续对付糕点的功夫,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些。
目光触及脚下的暗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顾连舟“蹭”地站起身,绕过桌子向师兄对面走去。
那黑影却依旧阴魂不散地缠绕在宋岐灵的脚边,偶有几根格外活跃的,竟悄无声息地攀援而上,沿着她的裤腿缓缓绞紧……
他的症状约莫是越来越严重了。
万幸的是,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菟丝子”并没有伤人的意图,只紧紧依附在师兄身上,随之而来的,一股隐秘而荒唐的兴奋感自心底升起。
忍了又忍,顾连舟偏头骂了句,声音虽不大,落在寂静的屋里却分外明显。
宋岐灵咀嚼的动作猛然一僵,而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桌子对角的师弟。
顾连舟:“……”
他现在解释可还来得及?
正懊恼着,却见宋岐灵从油纸包里拿起一块完整的点心,撑桌站起身,朝他这边挪来,口中嘟囔道:“你瞧我……只顾着自己吃,竟把你给忘了。”
酒后之言黏糊不清,经师兄之口说出,多了分难言的憨态。
眼看这人挪着步子越靠越近,顾连舟微微后仰,犹豫着该不该躲开,却听见撞击桌角的闷响声,师兄歪了歪身形,向他扑来。
衣襟被人猛地攥紧,电光火石间,胸膛重重受了一创。
两人的呼吸俱是一乱。
“我说你躲什么?”宋岐灵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幽怨道:“莫不是还在气我吃独食罢?”
“没有。”顾连舟艰难地别开视线,感受到脚下的菟丝子在肆意蔓延,心跳愈发错乱,“师兄你快松开手,我要喘不上气了。”
闻言,宋岐灵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拽的是什么东西,不由讪讪一笑,“真过意不去,拿你当扶手了。”
说罢,忙松开手,顺便将师弟的衣服褶皱抚平,站直身后将手里的点心递出去,“给。”
原本圆润可人的点心遭受挤压,模样变得颇为凄惨,顾连舟垂眸扫了眼,顺从地接过,想也不想便塞进嘴里。
宋岐灵眨了眨眼,笑道:“好吃罢,吃了点心便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这‘蟹壳黄’的面皮经猪油揉制起酥,口感咸香酥脆,内里湿润绵密,咀嚼时唇齿留有沙沙的颗粒感,的确是南城特有的味道。
然而顾连舟喜食甜食,不甚适应咸口的点心,是以,囫囵吞下后点头道:“尚可。”
宋岐灵闻言登时脸色大变,“只是‘尚可’?”
顾连舟不解其意,如实答道:“师兄,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亦有独好。”
宋岐灵酒气上头,听了这些‘之乎者也’只觉得困倦,迷瞪着眼看了会儿虚空处,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扶着榫条凳坐下。
这一回却未分半个眼神给桌子上的点心,只盯着朱红色的门扉出神。
顺着师兄的视线看去,顾连舟不解道:“师兄在看什么?”
“嘘——”宋岐灵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目光如星子般亮起,“小点声,莫要把那人引来。”
“什么人?”顾连舟配合地压低嗓音,却觉师兄在说醉话,不免有些忧心。
早前听闻喝醉之人神昏智迷,六识俱丧,若只安然酣卧倒也罢了,倘或后半夜酒力翻涌,身边又无人照拂,怕是危险。
若是平日里他定是将师兄留下照看,可一想到那不听使唤的菟丝子,便觉不妥。
踌躇难决之际,忽听师兄一字一句道:“我的师父,褚岳。”
顾连舟当即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大门,“天机门的人竟也来了南城?”
“是。”宋岐灵点了点头,“就在慕容府,就在门外。”
闻言,顾连舟缓缓睁大双眼,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师兄一头栽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往前踱了几步,在师兄身侧半蹲下/身,轻声唤道:“师兄?”
回应他的,是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声。
“……”
这回竟是不用他纠结,师兄眼下俨然无法自行离开了。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昏黄的烛光轻晃,洒下一片柔和,师兄侧着脸伏倒在桌面,半张脸被挤压出圆润鼓起的弧度来,潮润的唇瓣微张,露出两颗整齐白净的牙齿。
幽深的目光在此处多停留了片刻,而后一路向下,停留在师兄腰侧。
不觉间,菟丝子竟已疯长缠绕至此处。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喃喃自语道,双目缓缓合上,而后胸口起伏,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时,眸中多了分绝望。
他不得不承认,那股经菟丝子传递而来的、饱胀而酸涩到令他颤栗的情绪,名为“欢喜”。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菟丝子缘何这般纠缠师兄,又缘何会让他产生这般……不可名状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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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已敲过两响,寝房中的火光仍旧亮着。
顾连舟将人扶到榻上,弯腰脱去一双黑色皂靴,想了想,又捏着足衣边沿,将其褪下。
一只小巧而白嫩的脚赫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顾连舟捏着足衣的手顿住,而后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五指并拢,虚虚悬停在这只垂落的脚下方。
比了一会儿,不由暗自惊叹,师兄的脚竟同自己的手掌一般长。
又想到师兄的身量不足,生了一双小脚也并不算奇怪,顾连舟这才将足袜叠起,塞进皂靴之中。
直起身来,看着躺在榻上的人睡姿一塌糊涂,顾连舟颇为苦恼地挠了挠头——师兄曾在欢喜村时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那时的床板尚有空余的地方,可眼下却呈“大”字型,竟连个侧躺的地儿都不给他留。
可屋里只有一张床,连个贵妃榻都没有,今夜怕是只能同师兄一起挤了。
同自己较了许久的劲,顾连舟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心,冲榻上之人道了句“得罪了”,弯腰将人用被褥盖上,继而裹春卷一般,将人的手脚收进被窝中,滚了一圈后往里推去,终于空出半面床板来。
顾连舟松了一口气,合衣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