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烫的呼吸拂过颈侧,似乎要在那块肌肤烙下鲜红的印记,青年克制而隐忍的声音沿着脖颈滑上耳廓,钻进宋岐灵的脑海中。
控制不住什么?
宋岐灵瑟缩了一瞬,颤抖着欲往后退,身前的沉重似有所感,亦跟着往前进了一步。
半膝高的枯草被踩至弯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宋岐灵的呼吸便也乱了,她抬手抵在师弟胸前,眼中划过一丝无措。
蓬勃有力的心跳自她掌心传来,几欲跳出男人单薄的衣衫,宋岐灵指节微屈,攥紧那一块柔软的面料。
“师弟……”她匀了匀呼吸,以尽量平稳的声音道,“发生什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只觉微凉的发丝在脖间扫了扫,男人缓缓摇头,吐息艰难道:“无碍。”
宋岐灵:“……”
你看起来可着实不像无碍。
顾连舟微颤的眼睫缓缓掀起,露出底下幽暗的瞳色。
并非是身体不适,恰恰相反,当‘菟丝子’尽数放出,缠绕住师兄的那一刻,恍若涸辙之鲋忽得了甘泉,他的心脏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竟生出“如此长久下去也不错”的可怖想法。
万幸的是,师兄毫发无伤。
挣得一丝理智,他松开师兄,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迎面探究的视线,抬头看了眼天空。
夜色如浸透墨汁的旧棉絮,层层叠叠地压下来,连半粒星子也不见。
“师兄,我体内的妖气似乎不受我的控制了。”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宋岐灵缓缓睁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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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琥珀色的光晕,顾连舟跟在师兄身后,踩着那道纤长的影子亦步亦趋。
宋岐灵几度想要回头,都叫师弟拒绝了,到了最后,她索性蒙头前行。
不知师弟中的什么邪,今夜做出种种反常之举,难不成是封印失效了?
穿过一片连廊,宋岐灵下意识便往西行,似是想到了什么,脚步微转,掉头往南厢房走去。
顾连舟诧异地看着师兄推开房门,抬脚进了自己的屋子。
“再替你检查一遍。”师兄回过头,如是说道。
立在门前踌躇片刻,眼看着师兄自袖袋里取出火折子,顾连舟登时慌了神,口不择言道:“师兄,可以不点灯么?”
宋岐灵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点灯要如何帮你看?”话音落下,两颊微鼓,朝那火折子顶端吹去。
猩红的火光在黑夜里幽幽亮起,师兄捧着火折子朝里间走去,不过片刻,桌案上的油灯便被点燃,暖黄的光线登时盈满整间寝房。
但见师兄转过身冲他招手:“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呀。”
看来今夜师兄是打定主意留在这里了。
顾连舟喉头一紧,脚下犹如生钉一般扎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他垂眸看向自己黑色皂靴,心中惶然,倘若他今日踏进了屋子,叫师兄看见他脚下那株“菟丝子”,怕是会被当作怪物罢。
若师兄因此疏远他……
不。
他不能进屋。
眼看着顾连舟这厮又抽风似地转过身,宋岐灵眼皮一跳,忙唤道:“你再逃我便不管你了!”
顾连舟心头一颤,顿挫着脚步停了下来。俄而,转过身去,与屋中之人遥相对望。
宋岐灵无奈道:“过来。”
话音落下,便见师弟垂目看向自己的脚尖,好似下了某种天大的决心,喉头滑动了一瞬,抬脚向她走来。
黑面白底的皂靴迈过门槛,缓缓落地,垂落的衣角在地砖投下一片黑影,顾连舟抬眼,便见师兄眉头微蹙,一时间心脏猛地收紧,当即移开视线不敢去看。
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向他靠近。
“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要作甚呐。”宋岐灵大跨步走到顾连舟近前,拉过他的臂弯将其往前带去,继而关上房门,动作利索地落了锁,大有一副‘今天谁也别想跑’的气势。
将人摁至桌前的隼条凳上,犹嫌弯腰不便,复将人拽起,便开始动手去扯人腰带。
“师……师兄。”顾连舟抬手摁住腰间的手,盯着宋岐灵不解道,“你看不见影子么?”
这疯人又问的什么疯话?
宋岐灵垂眼扫过二人脚下的阴影,抬首对上师弟的双眼,“我又不瞎,如何看不见,倒是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说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迟疑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顾连舟点头。
原是如此。
宋岐灵更显无奈:“祖宗,你莫要忘了你生得一双阴阳眼,自是可以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一瞬。
直待腰上那只手重新动作,顾连舟方如绝处逢生般松了口气。
师兄竟看不见那道黑影。
心中莫名雀跃起来,又觉腰间一松,垂眸看去,便见师兄握着那条翠色革丝带朝一旁的桌案丢去,俄尔,一双骨肉匀停的素手沿着他的衣襟往下拉去。
方松下的那口气又重新堵在心间,顾连舟盯着那双手,颇不自在地别开视线,看着一旁垂落的帘帐出神。
偌大的寝房里,唯有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油灯燃烧的“哔啵”之声。
先是外衫,再是中衣,待褪去里衣时,柔软温热的指腹无意剐蹭过肌肤,顾连舟呼吸微窒,喉头滑动一瞬,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许是那“菟丝子”作祟,亦或是今夜的他太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以致他始终放松不下来。
师兄忧心他的身体,他合该高兴才是,绝不是眼下这般,心乱得毫无章法。
闭了闭眼,只觉得一道呼吸轻拂过胸前,师兄闷闷的声音传来:“师弟,你如此不适有多久了?”
师兄口中的不适是指他心绪不宁,还是旁的?
顾连舟神智不甚清晰地思索了一番,才反应过来师兄说的是那道黑影。
是以,略一沉吟片刻,他回道:“约莫有五日了。”
宋岐灵抬手覆上师弟胸前的金色符文,沿着纹路轻轻摩挲,所经之处,带起一片芒栗。
她抬头看了眼师弟,道:“是有些寒凉,你且忍着些,我尽量快点。”
再垂首,视线重新落向符文之上,不禁疑惑道:“这道符文是我以蛟须笔蘸金墨画成,过水亦不相溶,没道理有缺损。”
看了又看,她抬手抚颌,若有所思道:“符文既是全的,那妖气自然不会溢出,你却觉妖气失控,的确不合常理。”
“或有一种可能。”宋岐灵抬手替顾连舟拢上衣衫,对上他茫然的目光,苦笑道,“师弟,你许是误打误撞,做了那邪祟的替身。”
“替身?”顾连舟眉头蹙起,“何为替身?”
“也可称之为傀儡。”宋岐灵解释道,“寻常人的躯体自是承受不住妖邪之物附体,可师弟你与旁人不同,你天生阴阳眼,还极易招惹邪祟,如此千锤百炼,怕是已经与体内的妖气融合了,长此以往,怕是会沦为其傀儡。”
说到后头,宋岐灵的面色亦变得凝重,“师弟,我尚不知破解之法。”
顾连舟缓缓系上衣衫,“若是抹去符纹,解开封印呢?”
宋岐灵未能料到师弟会这般“口出狂言”,当即被骇得心惊肉跳,“符纹在身尚有压制作用,一旦抹去,后果怕是不可估量,轻可乱人神智,重则夺人性命。”
“竟是这般么。”顾连舟垂眸看向脚边的“菟丝子”,总觉得事情似乎不像师兄说得那般糟糕。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宋岐灵自嘲道,“师兄学艺不精,对邪祟附身一事不甚清楚,若要刨根究底,还得问我师……”
说到后头,宋岐灵语气稍顿,面色亦沉了下去,“我的师父,褚岳。”
头一回听师兄提及师父,又是这般不情愿的模样,顾连舟不由好奇道:“师兄似乎与褚师叔心有芥蒂?”
便听师兄轻嗤道:“不巧,我烧的正是他的住所,想来他是不会放过我了。”
顾连舟:“……”
这其中似乎有不小的芥蒂。
“是师兄无能。”宋岐灵抖着袖子转过身去,自嘲一笑,“若我本事再大些,又何须依仗他人?”
可她到底是从天机门逃出来了,再也不必看褚岳那张冰川似的臭脸。一想到将他的寝房烧得一干二净,她的心中便无比痛快。
顾连舟只当师兄在耍性子,小声劝道:“虽不知师兄为何如此怨恨褚师叔,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为父?”宋岐灵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转过身去,朝着师弟步步紧逼,“你可知我自幼时便被养在褚岳身旁,十余年都未曾见他的面容有所变化。”
皂靴相抵,宋岐灵蓦地止住脚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顾连舟的双眼,“如此这般,已然不能称之为人,可他却是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天机门掌门人,你说……我该当他是父亲么?”
说到情绪激昂处,她倏地笑了,“罢了,我约莫是昏了头,同你说这些做甚。”
顾连舟垂目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兄,眼睫微颤,胸臆间骤然涌上酸涩之感。
这其中的秘辛他自是无从得知,可师兄他似乎饱受其折磨,宁可背上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名,只为逃离此人。
一想到此处,他便觉着这个被唤作“褚岳”的人绝非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