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斯帕那——我说,你看清楚再……”
怀抱一大堆机械零件的男人茫然抬头,哦哦回答抱歉同时抓了抓脑后的乱发。入江正一在被窝里躺得浑身发软,甜味苦味都腻在喉咙眼。发烧症状在白天有所减轻,但仍没到达能让他恢复行动力的程度,虽说如此,在看到斯帕那第三次把棒棒糖当体温计往他嘴里塞时病人还是忍不住从床上弹了起来。
到底大脑被烧迷糊的是你还是我啊!!
他无力地重新瘫回枕头上,口腔里凉丝丝的硬物贴在舌苔上。斯帕那又口齿不清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然后重新埋首于手头的组装实验。入江仰望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气,鼻子发涩。他和斯帕那都是典型的理工科生,钻进感兴趣的问题里很容易忽略周遭的一切,入江觉得如果自己就这么静静地死掉了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不同在于,斯帕那活得永远那么单纯,或者说,“可以”活得那么单纯。而他不行。
从认识了那个人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了。
《 perfect world 》
白正,白花花挂掉的设定
微骸云|隐4801
“因为恭弥在刚回来那几天真的是暴睡嘛~~Kufufu……”
拿云雀的日常八卦来当作光明正大的话题,只有六道骸一个。天下太平对乐于追逐惊险的肉食动物只是短暂的休憩时间。
斯帕那和他们俩都不熟。要说交集,之前只有一回。泽田纲吉打电话给他,说拜托他去雾守家里一趟,因为当时入江和强尼二都走不开。进屋的时候满地都是水,几乎无处下脚,他思忖着该不会是幻觉吧,抬头看见六道骸浑身湿嗒嗒,这才确定不是。
“诶呀,小麻雀拐滑了一下……”
看过诸如白兰“脸滑了一下”的人,对“拐滑了”这种新名词见怪不怪。捋着凤梨叶子的青年朝四处喷射水柱的龙头指了一下。他顺着看过去,那里显然是被某种利器瞬间切断的形状。
“那,拜托您咯。”
——事实上,堂堂黑手党家族的王牌技师被叫去给私人住宅修水管,也只有这么一次。
所谓双向互利,作为新式莫斯卡的实战试验——获得云雀恭弥的战斗数据机会着实难得,再说云雀对挑战一向来者不拒。棒棒糖在嘴里从一边滑到另一边,他的目光从两个守护者身上回到眼前的电脑屏幕。调试差不多完毕,剩下的,就等那位曾经在15岁时秒杀莫斯卡的传说君上场了。
“我在外面等你?”骸问,朝对面的机械兵器瞄了瞄。云雀舒展一下手臂,饶有兴致地开始打量即将成为猎物的大型机器人。
“不用。”
“那,完事之后你到外面来找我?”
“好啊。”
——这二者有什么实质区别吗?!
斯帕那觉得眼皮默默地跳了一下。
然而这种交流方式对那两人来说似乎完全正常,他觉得不该出于兴趣继续旁听下去,于是停住手头的活。“你要不要先四处转转?”他对骸说,“这基地的构造很有趣。正一在B11F,那边还有菜园哦。”
停一秒骸对上了他的眼光。云雀在一旁已经开始掣出拐子,骸虽然不介意成为热身运动的咬杀对象,不过有些不明不白的暗示,他看得往往比常人清楚。转身朝向电子门的方向,走开时雾守长长的发稍不经意擦过云雀的肩膀。“kufufu,别玩太猛。”
“放心吧,我会留着咬杀你的力气。”
“其实我比较担心的是彭哥列的报废成本。”门合上之前骸说,又抛一句给斯帕那,“安全距离请提高到2倍哦,技术君,小心误伤。”
---------------
吵醒入江的是天花板上的哐哐巨响。震动让电灯一阵嗞嗞叫,暗了几秒又亮起来,有些细小的灰尘落在他鼻尖上。
断断续续咳嗽着,入江正一抬手搭在额头上。
现在是几点?啊啊,是不是该吃药了。
说来……现在是……何月何年……?
昏迷似的梦境中重复又重复地看到那些景象,场所和时间跨过了他全部的青春岁月,人物变换往来匆匆,只有一个人贯彻在从头到尾。他的……他曾经的,白兰大人。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实的记忆,而哪些经过了梦的变形。
“你看,无论到了哪个世界都甩不掉我吧?”那家伙以这样的嘴脸笑着,但时不时的,总在他被烧热的疼痛拽出睡眠之前,像是告别一般,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
想不出该说怎样的话给你。
一遍遍咬紧了牙根,真理和正义硌得齿龈几乎要出血。入江甚至开始恐惧睡眠本身,仿佛每做一次梦就是经历一次时空旅行,归来时与其说是疲倦,不如说是丢失了自己的一部分——在那些时空里面。
“甩掉你什么的……本来就没有那么想过啊,白兰先生。”
嗓音嘶哑得惊人,他叹了口气。震动还在持续,八成是楼上斯帕那在搞什么实验。入江有点吃力地支起上身,手指碰碰桌上水杯。凉透了。
视线迟缓地朝空荡的四周转过去,斯帕那似乎把迷你莫斯卡留下了,微波加热点东西总是可以对付的……但那家伙忘记要给他关键的声控切换指令码吧!
果然还是捱着算了
“是不是这个?唔……1001-S8701-6918……”
他的视线嘭地一下撞上把纸条递到面前的那只手,又狠狠弹回来。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钉住了他的颈椎骨,僵硬得动也动不了:那只手,白色的制服袖子,修长,捏东西的姿势有如此熟悉的玩味模样。
抬头的过程是如此漫长,如此艰难,他觉得那只手在自己面前肯定已经举得发酸了。但它并没有收回去,一直向他伸着。入江正一终于仰起脸,好像做了一个无限分解的慢动作。银发的男人看着他。
“给。”
----------
反正这肯定是另一个梦吧。
他低下头时听见自己的眼泪扑簌簌掉在被单上,抬手去擦眼睛,胳膊上一片冰凉。外套被轻轻披在了他背上,白兰重新直起身,脚跟碰到了什么嗞嗞作响的东西上,回头一看小莫斯卡已经跟到了脚边,正仰头用两只灯泡做的眼睛盯着他。
“啊呀?挺可爱的嘛。”
听见对面的机器人滴答一响入江才反应过来。“白兰大人!念出了指令码的人会被它自动默认为主人的好不好……”
“诶!是这样么!!”
白兰闯祸似的捂住嘴,像个孩子一样睁圆眼睛,对上他责备又无奈的表情,然后露出笑弯的眼。“抱歉抱歉,不小心就念出来了——”
“你根本是故意的吧?”
指责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是纵容乃至原谅。似乎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那个人时不时的玩性大发,自己跟在后面收拾摊子外加唠叨乃至气急败坏。正常、日常、习以为常……在从前。
入江戴好眼镜,调整着呼吸笑得微苦。既然又是做梦,这次放纵一下也无所谓吧……无论在敌人面前还是在同伴面前他都伪装了太久,卧底也好,强颜欢笑也好,他真的、真的累了。
小机器人滑来滑去,瞎打误撞变成了主人的白兰兴致盎然瞅着它。“这么说它现在听我的咯?”
思忖了一下,男人煞有介事地发号施令:
“那就先跳个舞来……嗷!小正你别掐我呀……”
“白兰大人你别乱———”
没有说下去除了因为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吐槽词语之外,还因为他万分惊讶地发现对面的机器人真的开始扭动了,挥舞手臂,笨拙转圈,零件叮当作响似乎是伴奏。白兰挪上床头,一手撑在入江身边,看看正在做出高难度动作的小莫斯卡,又看看目瞪口呆聚精会神的小正。红色的发丝拂到他脸侧,他忍不住就伸过手去。
“好厉害……”
快要碰触到对方头顶的手停住了,迟疑一下,重又移开。他看见入江喃喃地盯着机器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开心的神色。“膝盖部分内嵌了平衡装置么……原来如此……弹性率……喔喔!居然能做到360度随机转角!……”
前密鲁菲奥雷首领不禁也勾起嘴角。
小正专心致志的时候最好看了。
……不过已经不是为他了呢。
能感受到的温度,正从几乎相抵的肩膀传递。和机器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居然有着这样暖和又柔软的身体,从以前就让他觉得惊讶。白兰扬了扬脸,基地高高的棚顶,横纵交叉的直线像笼子格栏,把那紫色眼睛里的亮光切割得一片支离。
“果然还是有磨损啊。这里可以换更薄一些的材质……白兰大人你先让他停下来,会——”
被身边人唤回神来,他一低头,入江恰好转过脸,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他们看见自己的惊讶倒映在彼此再熟悉不过的眸子里。
“……会、会机器过热的。”
过热的是他的脸颊。
入江一脸愣怔,白兰简直能看清他睫毛的颤动。他等待着小正的理智大梦初醒,像从前一样一边抱怨一边和他拉开距离,然而过了几秒,入江突然轻轻呵了一声。
“你这样子真傻,白兰大人。”
他看见那双翡翠绽成了一个异常漂亮的笑。
那是没有心机没有演技没有一切隐忍阻拦的微笑,澄澈触手可及。原本以为,小正这样的表情,很早就不再为他而准备,没有想到在尘埃落定的今天,他竟然再一次有了捧在手心的机会。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他们都如此冥顽不化,谁也不愿意为对方而改变自己——恋爱这门必修课,果然在大学时代就已经被他们翘掉了吧。
“啊啦是吗?人家可是因为看小正看呆了……”
重新眯起眼睛,白兰努力地回以自己最认真的笑脸。入江的肩膀抖了一下,喉间微微颤动,闷声说,还不快让迷你莫斯卡停下……你看它都快要冒烟了。
----------
“想吃什么水果吗?”
“苹果。”
其实已经烧得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他迷糊地随便说了一个。白兰点点头:“我让那个小机器人去基地里的菜园摘给你。”
“嗯……咦?白兰大人知道的?这一层有菜园什么的。”
“进来之前有看到哦。话说彭哥列还真够过分啊,居然让病人就这么躺在工作室里吗。”
“不是……咳咳。”他朝枕头上靠了靠,白兰双手插着衣兜,歪在床边哼着歌。“是我自己要睡在这的……工作起来比较就近。”
“小正还是这么拼命呢。”银发男人伸了个懒腰,干脆蹭上床来,入江只好给他挪开一点位置。“从以前就总是逞强,干起活来没日没夜……要爱惜身体才对嘛。”
“还真敢说,”入江不满地朝被子里缩一缩,“当初上学时,是谁在截止期前一晚才求我帮忙赶作业来着。”
“我后来不是请你吃饭了嘛!”
“你那其实是蓄谋已久的灌酒作战吧!!”想来真是不堪回首,他觉得肚子好像又要开始痛,不满地绷起嘴唇。白兰笑出声来,“小正那次真是吐得一塌糊涂,原本只想看看你喝醉的样子来着……”
他的笑声一点点消泯,嗓音柔沉。“抱歉,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有胃痛的毛病。”
都是,过去的事了。
入江久违地仔细去端详这个人的模样。不管不顾之后,好像他重新拥有了直视白兰的勇气。在无数个时空中与他相遇的男人,和他度过最快乐的大学时光的男人,知道他是内线却不戳穿的男人,送他秋牡丹的男人,被他间接给予了灭亡的男人,他的敌人,他的……恋人。
从以前就觉得,淡紫色的眼睛,就像他所喜欢的那些花一样,是多么孤单又期待的、可哀的颜色。
“啊!小莫斯卡回来得好快呢……苹果洗过了?”
白兰跳下床去拿果子,逃避了他的注视,也逃避了那些流水落花的回忆片段。入江看见他弓着背,耸着肩膀,正拿过水果刀有点笨拙地动手削皮。他的侧脸似笑非笑,经历过战败,经历过死亡,却依旧是那样的神情:好奇的,爱玩的,从来没有摘下过面具的模样。
“白兰大人。”
终归,还是要问出口的。说是了断也好,说是忏悔也好——他觉得,总是要挑明的,然后他们才能停止徘徊,在不同的世界……走下去。
“你恨我吗。”
刀刃一瞬间割破了指肚,他低下头,有趣似的看着血珠慢慢从伤口冒出来。
“那是我想问的才对吧,小正。”
我们互相背叛,我们互相伤害,可是与此同时,我们互相爱着……两全的办法,在那么那么多的平行世界里,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找到呢。
找到问题的答案花了很久,也许是很多年,入江终于学会用情商而不是智商来考虑问题,而这过程耗尽了他的所有意志和白兰的整个生命。
“——是的。”
他听见昔日的部下说出这两字,硬如钢铁,虽然在意料之中,却还是在他心里撞出了沉重的声响。白兰淡淡地笑了笑。
“是吗。嘛~小正恨我也是当然的……”
他难以再维持这样的表情,顿了顿,把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吮吸。但入江正一平静地接了下一句。
“我恨你,白兰大人,……但我更恨的是我自己。”
转过头去的时候入江已经坐直了身子,像从前一样,挺得直直的脊背,扛着他宁愿扛上一辈子也不肯放下的重量。入江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晶莹闪亮,等待着他的回答,攥住被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么……”
白兰一点、一点地让自己向上勾起嘴角。
“我的回答就和小正一样好了。”
面对认真的小正,果然还是只有撒谎才行呢。
如果说不恨你,只会让你更内疚的吧。
现在这样,我们就扯平了……虽然没办法再告白,但这样也不错。
可是他有多少多少年,都没这样掉过眼泪了啊。
“你哭的样子很难看哦,白兰大人。”
入江抽噎得几乎走了调,听任白兰把他搂在臂弯里轻拍着他的背,把下颌深深硌在对方宽而瘦的肩膀。
“……大笨蛋。”
“要……要吃苹果吗。”过了好阵子白兰才松开他一点,吸了吸鼻子,看见入江一边擦着眼角一边使劲点头。红发青年听见喀嚓咔嚓的咀嚼声,奇怪地抬头,却看见白兰鼓着腮帮。“为什么是你在吃啊!!”
“因为我要喂你啊。”
白兰又咬了一口,然后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凑上了他的嘴唇。
血的咸,苹果的清甜,慢慢溢满他麻木的口腔。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白兰眼角的光芒。不是他曾看见过多次的杀戮之光,而是剔透的,就像传说中百鬼的真露,只给最珍贵的人看见。
终于有机会……好好向你告别了……
---------------
“怎样?”
“已经睡熟了。”白兰说,听见工作室的门在身后自动合拢。他的肩膀有洇湿的痕迹,脸上也有,不过笑得很轻松。
“小正就是小正,做什么事都想要善始善终呢……哈哈,这也算是个善终了吧。应该感谢你呢——骸君。”
他转向右边。六道骸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还拿着啃到一半的苹果,指上的雾戒上有淡青色的火炎闪烁。
“库呼呼。能做出和你的本尊相同到这种程度的实体幻觉的……也只有我了吧?”
毕竟,在潜入密鲁菲奥雷总部当卧底的那段时间,他对白兰这个人日常的举止个性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知道他点滴的真心,隐藏在疯狂下面几乎和从前的自己一个样。骸又咬了一口苹果,听见白兰笑着说,看来还应该为之前打伤他的事情道歉。
“那倒也不必。”他说,挑挑眉毛。“拜那次危机所赐,见识到恭弥对我的不少关心呢。”
“令人羡慕。”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白兰看见骸颇为骄傲的神情,比起当初对战时剑拔弩张的微笑,比起提起泽田纲吉时的狩猎的微笑,现在的骸,样子只是那种纯粹又平淡的幸福。
于是他点点头。“那么……已经可以了,骸君。”
骸异色的瞳里带上了一点悯然。
“……应该说声,走好。”
云雀臂弯里搭着已经多处划破烧焦的自己的外套,松松系着领带从走廊尽头转过。他看见骸背对着他,而骸旁边正在消散成青色雾气的身影,模样有些眼熟……不过对没交过手的敌方人员他一向不大去记。就算是密鲁菲奥雷的总大将也一样。
倒是身后的斯帕那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幻觉……竟然可以独立行动和拥有独立情感思维到这种程度,已经完全像真人一样了吗。”
不愧是传说中的彭哥列十代雾守。
“哦呀?已经结束了吗恭弥。”
骸朝他们转过来,云雀看见那指环上的亮光正熄灭下去,随即有什么东西举到了他面前。“要吃吗。”
黑发青年没多说,直接在那半个苹果上张嘴咬了一口。骸朝斯帕那点点头。
“我觉得这样做也许能让他心情好一点。”他朝入江所在的房间使了个眼色。斯帕那知道骸是明白之前自己的请托的,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两根棒棒糖递过去。“多谢。”
骸接了,回手递给云雀一根,后者摇摇头,伸手去抢骸的苹果。“我不喜欢甜的。”
“苹果不也是甜的吗……”
云守和雾守并排走开,而斯帕那转身进了工作室,床上的病人似乎睡得很香。他看着正一那样久违的乱糟糟睡相,又看看床边的小莫斯卡。
“从菜园回来,轧出了一路的泥巴印子……啊啊,不是有清洁指令的吗,小正该不会忘了让它……”
他蹲下身,看了看莫斯卡显示的声控指令数据,又看看熟睡的入江,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进了心里。
能让它动起来的那个主人,正一,你是不是又在梦境里见到了呢?
真的,明明睡着的脸上是笑的样子……枕巾却早就湿透了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