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那天他还是照例来到天台。从这里俯视的话,能够看到他心爱的学校是怎样无声无息逐渐变成一片银装素裹,像是有谁从上空均匀地把颜料洒下来。六角形的花瓣落得异常宁谧,仰起头的时候云雀海灰色眸子里映满了朝他飞过来的它们的影子,论数量足以构成群聚——却意外地并不惹人心烦。
沢田纲吉一伙人在楼后的庭院里疯玩,嬉笑声被纷纷扬扬的雪片筛得松散。云雀向手心呵了口气,眼前蓦地飘散开白雾让他一阵愣神,直到那个草食动物肩上站著家庭教师气喘吁吁敲开天台的门,震落栏杆上薄薄的雪沫也打断那些无法相通的思绪——天越是冷,呼出的雾气越是温暖,也许是因为它一直……深藏在他的胸腔里面。
-=-=-=-=-=-
《非一日之寒》
十年前的呼唤,总有人听见。
“我不要,我不要!!!”
沢田抗议声微弱,被淹没在家族一行人的七嘴八舌当中。他的运动神经评分一向是负数,游泳和排球且不再提,滑冰什麼的根本是天方夜谭。向左看向右看大家都是斗志满满,未来的首领顾全大局,实在不忍心阻挠所以只好作罢。——哦,对家族活动缺乏兴趣的其实还有云雀学长一个,只是纲吉无论如何没有胆子把他拉作同盟。
可以拜为指导老师的人并不少,狱寺山本也好迪诺了平也好,都声称自己技术不错且显然乐于帮忙。唯一的缺憾是教学效果可疑,此事同样难以启齿却又偏偏致命。做学生的是他和库洛姆以及云雀恭弥。女孩子拜托给碧洋琪她们自然没问题,但眼见云守那已经趋于冰雕的低温表情纲吉真的不敢想象这个人乖乖学习滑冰的样子,毕竟这需要相当的耐性,此外还要有牺牲面子的勇气。
而难题并没有持续很久。
“Kufufu。虽然可爱的库洛姆不会滑冰,我可是很上手的哦。”
你难道还有什麼不上手的吗。纲吉挂著黑线望向少女消失的地方,比她高出一头的纤长少年正跃跃欲试地出现在那里。六道骸在这种时刻经常是救星一般的存在,能像旋风扫净机似的把云雀学长撮走,或者像磁铁一样把云雀学长吸过去——当然,是以追杀的姿态。这次有些许例外,在骸朝他们一一微笑的时候云雀神情凝怒却纹丝未动,大概是顾忌到脚下的冰面太滑了。
“不需要”这样的话,他破天荒地没有讲。
骸穿一件深绛色的羽绒外套,抄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云雀低头机械地摆弄冰鞋。给小麻雀当一回所谓的家庭教师算是他的心病,尽管这只会让他更加意识到能长时间呆在云雀恭弥身边的人并不是自己……至少现在还不是。
不过他还是教过云雀不少东西的,打架的规则,对付幻术的敏感等等。工口教学姑且也包括在那个“等等”之内,他眨眨眼睛,噙著一丝笑按下不表。
云雀已经系好了鞋带,直起腰不无锋利地瞟了骸一眼。黑发少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另一场对自己有些劣势的战斗而已,对手是一个随时准备嘲讽他、随时可能捉弄他、但也随时乐意张开双臂接住他的难缠家伙。前两条均足以构成咬杀理由,最后一条……待定。
“哦呀别担心,”果不其然这是骸的开场白。“我会用幻术让彭哥列他们只看到恭弥最优雅的滑行姿势。桑巴舞那样的如何?”
“别担心,我会好好顾及到委员长大人形象的……”看见云雀用手撑了一下椅子靠背,摇晃著但倔强地挺直身子,骸改口道,“跌倒之类的镜头一概屏蔽,这样可以了吧?”
“那群草食动物怎样看我,这种事情无所谓。”
云雀的手慢慢松开了椅背,像锥子似的让自己扎在原地。“敢做多余的事我就咬杀你。”
骸的笑意氤氲在他呼吸的白色雾气里。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也早就明白自己该怎样做,不过呢,其实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稍微当一次独占者。在轻巧地滑向云雀并朝他微一欠身伸手邀请时,骸第三次修改了自己的话:
“别担心,”他说,“……谁也看不见我们。”
一旦抱有了要击败对手的信念,云雀恭弥的行动就会变得很积极。骸将双手背在身后,正来倒去漫无规则地在云雀周围打圈,像一只窥探降落时机的乌鸦盘旋不去,偶尔演示一两个高难度动作。从云雀瞪他的眼光中骸确信对方正处在咬牙切齿但鞭长莫及的状态。不得不承认的是,少年的进步非常之快,六道骸虽说乐于扮演欺负人的坏蛋角色,花样繁多的炫耀当中基本动作却都示范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少。他知道,以云雀的悟性和身体协调性,领会个中奥妙毫无困难。
某种意义上这也叫作心有灵犀吧?
曾经败在他手下的风纪少年一手虚扶著围栏,脚下的冰刀仔细划出最初的弧线。抿著薄薄的嘴唇,脸颊因严寒而浮起绯红,帽子上的绒线随著他谨慎的每一步而流荡浮动。难得一见他穿了浅色的风衣,很合衬。骸想著这些有的没的,闲云野鹤似的喀拉拉在云雀几步开外滑了个半圆,适时听到预想中的著地声,便窃笑著挪开视线。
“疼麼?”“需要计数吗?”“啊,话说我可不可以拍照?”
“别得意的太早了!”云雀有些不稳地重新站起来,扯扯围巾喘著气蹦出一句。拍掉身上沾著的雪,半晌不情愿加上:“……拍照禁止。”
他的学生宁可摔跤也不肯让他扶上一把,更不可能同意六道骸蓄谋的那种手拉手帮带。说是一意孤行有些过分,一根筋也著实麻烦,当然这未必是缺点。至少,骸看著云雀那用力地认真地有些紧张又满脸不甘心地想要赶上自己的模样,除了“可爱”之外他著实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
维持实体化所能用的幻术力量是有限的,但看见这样的你,会让人忍不住更想欺负一下的呀……
开始是闷雷声由远而来,诡异而低沉地滚过他们脚底。下方颤动起来,裂纹在毫无感知的两人身后像蛇一样从冰面上迅速蜿蜒。云雀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然而沢田方向变得尖利的惊呼声使他突然觉察了危险的逼近。
“骸!!!”
“……咦?”
骸有一瞬间的凝滞,因为他在云雀脸上看到的表情并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种。不是惊讶恐惧或者焦急,而是——如果要描述的话,那大概可以称为——下意识。那是在这种情况下云雀恭弥唯一想要做的事情,那是尚不会滑冰更未必识水性的云雀恭弥不需要思考就会做的事情。
云雀也有一瞬间的凝滞。因为在他转向骸喊出骸的时候那家伙竟然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也许,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似乎还有那麼点感动的样子。他并不认为六道骸是个会在生死关头文艺兮兮的笨蛋,可骸做出的事情完全使他的意图成为浪费,那个死凤梨的选择和往常一样,百折不挠地同他呈现二力悖反。
“赶快推开他!”云雀想。
“趁机拉住他!”骸想。
——不过动作倒是一模一样的,几乎在同时,两个人都向彼此伸出了手。
然后裂痕狰狞地追上了他们。云雀听见四下里咔嚓嚓一阵轰烈交响,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冷水没顶的冲击。骸感觉对方被自己攥住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不由得会心,将自己的回握过去。
“你想一起找死麼?”黑发少年嗓音里有一丝恼火。
“不想。不过我愿意顺便教你游泳——前提是如果真有机会的话。”右眼红色一晃,偌大的场地安然无恙。骸看著云雀在醒悟受骗之后再度陷入咬杀全开模式,一边猫腰躲闪近距离袭来的拐子,一边扭头喊了声彭哥列快过来。刚才沢田那个急中生智的初代零地点突破把他和云雀的鞋底连同其实是幻觉的冰缝全都给冻在了一起。
你们就这样去玩两人三脚好了。By愤怒的沢田纲吉。
-----------
“喔呀,你不要穿著冰刀朝人家踢过来!!很危险的。”
“还真敢说,我吓得心脏都停了!!拜托在天然冰场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喷著死气火焰在天然冰上练习的人请不要指责我。”
“我……我掌握不好平衡嘛……”纲吉脸红了一下,目光转向离他们远远的、正独自沿边滑行的云守。“不愧是学长,进展好快——”
“是啊。这样一来,我就完成任务了呢。”
那是他使出的第三个幻觉。作为谢幕。
让自己的幻影跟在云雀身边,陪著他,直到他完全掌握为止。差不多,已经是该离开的时间。
雪花又开始落。
站在斜后方,彭哥列十代瞥了瞥自家雾守的背影又叹口气走开。阒静的世界在外面,就像曾经的黑曜中心一个样,那些从天而降的花朵脆弱而闪著微光几乎让人以为是眼泪,掉在肩膀上、掉在手心里它们转瞬便消失,简直像一场诓骗。
——可是,那麼美。
骸脚底的冰刀喀地碰在地面上。他的侧脸有淡淡的笑影。
“……真冷。”
你知道吗。
恭弥你知道吗。
复仇者的监狱,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啊。
他在渐渐凝固的笑容里止不住地张望,隔著平滑如镜的冰面,他的那个人正在他的视野里画出愈发轻盈的扇面。他看见云雀的嘴角慢慢上翘,云雀扬起下颌带著点负气的模样说,等我追上你就做好被咬杀的准备吧……朝著幻觉里的他,朝著空无一人的方向,云雀恭弥像只羽翼丰满正在振翅的鸟。
骸立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眯起双眼。到极限了,他在撑著这最后的几分几秒,懂事的库洛姆也在为他坚持著这如履薄冰的顽抗。这里寒冷,他将要回去的地方也更甚之,穿过茫茫的皑皑的纷纷扬扬的白色,他学著云雀的样子,让自己固执地投出视线。
云雀脚下的速度越来越慢。雪片打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围巾里,一丝又一丝针扎似的凉意让他维持不下自己脸上的笑。学著骸的样子去笑,没有想到是这样费力的事情,这样难看的笑除了骸那个混蛋没有谁能装得出来。他知道……当然知道……现在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影子是幻觉,上当才不会有第二回——他做了迄今为止最丢脸的事情,试著允许自己去拉住那家伙的手,可穿过掌心的只有干冷的空气。
像人鱼站在刀刃上,一时间痛得心绞,却硬生生流不出血。他在原地停下,垂下了手,攥成拳头,然后有些艰难地掰过自己的方向。他看见了,瘦高的少年还站在他远远的后边,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突然的转身。凤梨叶子上落满了雪,六道骸真的像极了一株冻僵的南国植物。
“骸!”
冲出胸腔冲出口的,化作一片湿润温暖的雾气。云雀脚下一蹬,径直朝骸滑了过去。骸已经嘲讽过他了,也已经捉弄过他了,还差那最后一条待定的咬杀理由,云雀知道他会来实践。
“恭弥……”
在此之后还有十年。将会有多少次,多少次他看见云雀恭弥向他走过来,跑过来,打过来,甚至吻过来;他将会知道,那是天底下最美的光景,他将会明白,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但在此时,骸尚不曾奢望过他会选择如此直率的路线。心里不禁狠狠一跳,骸无意识便抬腿迈向前,但就在离他还有最后几米的时候,云雀忽地身子一震,脚下失去了平衡。
“恭弥!!”
他听见骸有点著急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在趔趄著即将跌倒的时候他倾斜的视野里冲过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雪花,还有蓝发少年向著他张开的双臂。可是骸没有接住他,骸伴随著腾起的薄雾也摔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冰面上。疼痛让他咬紧了牙关。不用再抬起头去看了。不用了……将双手触在地上,雪在云雀的睫毛上逐渐融化成晶莹一片。
跪倒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少女呜咽了一声。
“骸……大人……云…云雀先生……”她肩膀抽动著,试图重新站起来却又不停地滑倒在地,直到云雀缓步滑到她身边,把手伸了过去,让她抓住自己冻得通红的指尖。
“……我教你。”
你能看见吗。
骸,你能看见我吗。
等着你的我,也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啊。
--------
下雪的那天,他攥著女孩子的手,一点点地带著她在冷风里滑行,直到她能独立行走为止。不知为什麼他再也没有摔过跤。彭哥列的其他人上岸去的时候,只有他两个还在冰场上兜著圆圈。飞往南方的最后一群大雁正在路过,环绕不去的留守者不鸣不叫,为了掉队离群的那一只,它们安然等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