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从扼杀林回到肆意殿,路上便从师兄弟们的交谈中得知,东方既与卫泯溪里应外合,破了魏清行的天琅阵,打伤了数名门中弟子后,当着全宗门的面扬长而去。
还有一件事,是她站在被劈成废墟的肆意殿前,被赶来的湘水仙君当胸一掌后,才听她呕心抽肠地说:“你为何将奉月私藏于此?若是你早告知本君,本君便能提前布防,何至于让她落入卫泯溪手中?”
所以肆意殿是卫泯溪劈毁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带走奉月。
他与奉月,是什么关系?
当初卫泯溪虐杀离月门三百弟子,却独独放过她。
如今又与斜阳宗大战,只为将她带走。
南音未躲闪,被这一掌拍得元气大伤,她向后连退几步,身子支撑不住栽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低着头颅,未做辩解之言。
“你不说话,是无话可说吗?”湘水仙君化出灵剑,面含愠色:“好,很好,本君今日就替天下人,惩戒一番你这个罪人。”
她举着剑,朝地上的南音走近。
南音翻身躺倒,对逼近的危险置若罔闻。
她望向上方碧空如洗的蓝天,眼里有迷茫,有绝望,也有释然。
从当日进入半生壁,她就知道她与卫泯溪之间,一定要死一个。
若卫泯溪不死,就算她侥幸活下来了,也难逃天下人的讨伐,结局已经落成,天下人杀不死卫泯溪,却能杀死南音。
“仙君且慢。”电光红石间,胡梅成乘风而至,挡在南音身前。
他颔首,文质彬彬:“老夫还有些许疑问,想与她谈谈,望仙君准许。”
“既是掌门人亲自开口,又岂有不遵从之理?”湘水仙君见其态度,忙不迭地拱手回礼。
“多谢仙君,仙君慢走。”胡梅成不动声色地下逐客令。
原想留下看情况的湘水仙君,脸上滑过一丝尴尬,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离去。
胡梅成走向南音,在她身旁站定:“远方的风光虽好,但远不及眼前的,可不要为了一时的贪欢躲懒,而错过了。”
南音将手挡在眼上,又张开五指,让光从指缝漏出:“你与其说那么多,不如做点实事?”
“何为实事?”他煞有介事地转身。
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你啊你啊。”胡梅成被逗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今日来得这般及时,不会是无事可做了吧。”南音擦去嘴角的血渍,漫不经心地提起。
斜阳宗内谁不知道,无论是多大的事,就算是天崩地裂,他胡梅成也一定是最晚到的。
“非也,老夫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何人所托?”
他不语,无声凝视她。
南音灵光一闪:“大师兄?他人呢?”
他深沉摇头,捋着八字胡:“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宗内发生了很多事,神器金刚杵失窃,四海异动不止,你的几位师兄都下山,前往各地□□去了。”
不用说,肯定与达少悻有关。
她低头,干净的眉眼被阴影笼罩:“现在外界的情况如何了?”
他在她身旁的空地坐下,努努嘴:“不理想,当日接到消息前来围堵卫泯溪的仙门百家,有一半到现在还聚集在宗门外,限期三日内把你交出去,否则他们就闯入斜阳宗。”
他手舞足蹈,形容得绘声绘色,仿佛他并不是斜阳宗掌门,面对抉择的也不是他。
只有南音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放松,毕竟在他的观念里,没有越不过去的鸿沟。
“怎么又是这种桥段,没点新鲜的?”南音顺着他的话吐槽。
“他们怕都要怕死了,你还指望他们啊?”他摊手,无奈皱眉。
“好吧。”南音耸耸肩,忍不住笑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她撞了撞胡梅成的肩,一脸期待。
她可以死,但在死之前,要再去见一见几位师兄。
胡梅成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当着众人的面自废修为,这个选择有好有坏,好处是不会再被众人忌惮,坏处是她就要从此隐居深山,不问世事了。
按照他的说法,是因山下豺狼虎豹无数,修为尽失的她,只能是别人刀下俎。
二是忍辱负重入魔域,表面归顺,实为间谍。
南音选择了第三个,当夜就在胡梅成的帮助下,悄悄下了山,前往四海中的弗届海,寻找大师兄叶止川。
三日后,胡梅成估摸着她走远了,才去见了宗门外聚集的众人,在他们的咄咄逼问下,他慢吞吞地吐露事实。
众人一哄而散,走前奋慨杨言,无论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抓到南音。
不过半日,南音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个后果,在她决意离开斜阳宗的当夜,胡梅成就曾告诫过她,此一离,她这一生恐都回不去了。
南音不在意,她如今唯一的诉求,就是能与各位师兄见一面,只要一面就好。
只是这次抓捕行动的规模,要比她预想的大上数倍,原以为正值卫泯溪初回魔域、人心不稳之际,他们会分出力量乘虚而入,攻其不备,没料想会有大部分仙门,都将主力放在了抓捕南音上。
这莫非就是,人善被人欺吗?
情况有变,南音本已到了弗届海周围,却又不得不退回碧晔城,这些人来势汹汹,若是知道她与大师兄会面,一定会牵连他。
她只能在碧晔城中躲着,暂待时机。
她在城中躲了半个月,遇见的第一个故人是栖华仙君魏清行,他领着一批斗诡峰弟子,在城中地毯式收索,有好几次南音都差点被他发现。
他腰间挂着戒律堂的舛牌,应是受了戒律堂三位长老的命令,名正言顺来抓她回去认罪的。
他行事一向认真,这次却有些着急了。
他想第一个抓到南音,是想保护她?还是争取功劳?
南音能百分百信任的,有且仅有几个人,而他不在其中。
但到底还是同门,南音不愿与他正面起冲突,就在一个细雨朦胧的傍晚,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混入一支送葬的队伍,出城去避风头。
这支队伍很安静,从前到后几十人,每个人都神情庄重,她低着头,耐心地跟在后方,将呼吸敛弱。
细雨在斗笠上汇集成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被整齐划一的脚步踩碎。
南音看到魏清行,从右侧方匆匆追来,在看清队伍的类别后,紧急停下了。
在棺椁经过时,他领着身后弟子行颔首礼。
一切都在南音的设想中,魏清行是大多数仙门子弟的代表,善良慈悲,心怀大义,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礼仪道德深扎他的骨肉,使得他做不出任何悖礼之事。
在这一点上,南音远不及他。
这样的人,她还怀疑他,来抓她是为了请功,不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所以她特意留下线索,引他前来亲眼看着她离开。
不管南音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她都已经回不了头了,少一个人掺和进来,便少一个人受伤。
她实在怕,来生与廉如的悲剧会重演。
他们是那么好。
队伍出了城,往崎岖的山路上走,在经过一个大拐角时,南音趁机遁入一旁的小树林中,找到一处避雨的山洞,刚要扒开草丛进去。
一根银针掀开微风,呼啸而至。
南音侧脸,银针从耳旁擦过,插入石洞上方的藤蔓,藤蔓迅速枯萎融化成一滩黑水。
她将手撤离,回头察看。
“从你混入队伍时起,我便注意到你了。”灰暗不清的夜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走来,他身着缟素,头戴白巾,将本就不佳的脸色,衬得毫无血色。
他双手负于身后,弯下清瘦的身形,清亮的瞳孔上方,笼罩着一层死色。
他静静注视着她,视线很轻很弱,却不容忽视:“好久不见,南音姑娘。”
“好久不见,大少主。”南音点头示意。
此人是碧晔城城主,都息午的大儿子,都云深同父异母的兄长都云鹤,自生来就有不治之症,因身体孱弱,无法修习任何剑术及法术,就以钻研银针暗器为主。
将银针用到登峰造极的,他是当世第一人。
一根普通的银针在他手中,堪比封喉见血的利刃。
他的针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银针,白日里于药堂坐诊,治病救人。
一种是淬了剧毒的毒针,在暗夜里杀人于无形。
此次是南音第三次见他,第一次是她下山历练时,在湍急的河流中救了一个溺水的女童,简单救治后带她前往药堂买药,她们所去的,正是都云鹤的玉乌堂。
亲眼看见他将一排银针,从一前来求医的,因好赌□□、卖妻还债的男人十指中插入。
第二次是不久前,南音从天乾山回斜阳宗的途中,他手持一把黄油纸伞,等在她的必经之处。
在南音上天乾山前,他曾传信到斜阳宗,希望她能在下山之日,为他带回一株今午涯上的碧翟雪莲。
因为诸多原因,南音未能履行诺言。
他得知结果,一言不发地离去。
多年期待一朝化为泡影,换作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夜里辗转反侧时,他是否质疑过南音?她有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有没有用尽全力?
他憎恨她。
才有了刚才的,一根根毒针作为第三次会面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