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物

辛三平生极少如此心惊肉跳。

他此生是遭过许多磨难的。任务、熬刑,生死一线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楚。

次数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哪怕濒死,也不会感到紧张。若是出任务濒死,想尽办法逃出来就是了,紧张也没什么用处。若是受刑濒死,只消忍着痛苦,撑过去也就好了。死士虽只是工具,培养却是大为不易,更不要提他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佼佼者,可遇而不可求,主人家自然不舍得让他因受刑而白白折掉。

所以,他会紧张会心惊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少到每一次他都记得。

有一次,是因为李明珠生了病。那时,她本就有最好的医生诊治,最贴心的下人照顾,他就只能悄悄看着,急得团团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甚至无法待久一点。他来看她,用的向来都是急着完成任务挤出来的时间。他怕待久了,耽搁得时辰太长,让主人家发现了端倪,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死士此物,忠心其一,武艺其次,完成了任务就该如候鸟归巢,即刻复命,不敢拖延。他这些年一直偷偷见她的小秘密,足够要他死上几千几万次了。

可是那次,他终归还是耽搁了很久,回去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不光如此,以他的能力,常规的事情不该耽搁这么久,还让主事另起了疑心,接连又审讯了数日。好在他偷见李明珠本就是艺高人才胆大,他若想瞒自己的踪迹,放眼整个大正,怕是还没有能查得到他的。就愣是嘴硬地盖了过去。

可那时,这些其实都没能让他紧张。他那几日确实夜夜无法入眠,脑子里却全都是李明珠烧红了的小脸。他心脏难受得扭在一起,又紧张得砰砰直跳,心里不知道多心疼她不舒服,又不知道多怕她病出什么事来。在他看来,她那么脆弱一个,轻轻掰一下就折了,真是一点病痛都受不起的。

那次,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病好的。虽然他对身上的伤不管不顾,再有机会出去却也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连续紧张了一个多月,直到再次看到小姑娘健健康康地坐在屋顶上等他,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才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这是一次。再数最近的一次,就是……

就是……

辛三紧紧抿着嘴,只觉得胸口骤然剧痛,脑中空白,根本无法再想下去。

是了……是了。他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怎还敢留着这些旧物?若让她看见了,必会恶心厌恶,勃然大怒,到时冲他出气事小,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办?他真的不想让她生气。

绝不能让她看到。

可他……又能怎样呢?

他有的从来不过是一身武艺,却断没有向她的侍卫出手的道理。他已犯了大罪,就更不敢说谎,唯恐令她得知更加厌恶,一时间竟连一句“不是他的”也说不出。

他就只能听着那侍卫将木盒挖出来,低着头只做不知。

将盒子挖出后,他以为那侍卫会问他几句,或者打开看看。却见那侍卫拿着盒子,掂量掂量,竟转身直接就走了,连问他一句都不屑。

辛三跪在原地,茫然无措,存了一些侥幸,更多的却是害怕。

他侥幸,没当场打开也好。这雨这么大,若是里面的东西被水湿了,他不知道要有多心疼。那里头还有她儿时画给他的画儿呢,他存了这么多年,打开看看都小心翼翼,担心总碰会碰旧了。

说到底,盒子里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也不确定就是他的。那侍卫看完了,也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会禀告小姐。只要小姐看不见,这府里就没人知道那些是什么,也许会问问是谁的,也许就扔到哪里了。他只需挑个时机,将东西再找回来就是。

可是……若没这么顺利呢?

他有那么厚颜无耻,尚存着她的东西。她恨他至此,见了要多厌恶?

他真的害怕她生气,害怕她难受……他真的不想让她知道。

而李明珠还是知道了。

李黎过世,这府中的主人就是李明珠。那侍卫忠心耿耿,见到这种埋在府里又来路不明的东西,其实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要擅自查看——万一是主人家留在此处的密函呢?是以,他掂一掂感觉没什么危险,第一反应就是要交给主人。因为是深夜,他先自己收了起来,天一亮就承给了李明珠。

一大清早,辛三就被李明珠叫了过去。

辛三进了李明珠的院子,见李明珠坐在院子中央。她头发披着,看上去像是有些憔悴,也可能只是没有梳妆。

辛三跪下去,就见地上正放着他的盒子。盒盖开着,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动也未动过。

还是让她看见了。

难受和惊慌挤在心里塞得满满当当,却一点也倒不出来。辛三叩首,就只说得出一句:“奴知罪。”

他想,说不出也好。他口笨嘴拙,说了兴许反而让她更加厌恶,还不如就让她好好打一顿来得解气。只要她能不气,别说是手指头,就是砍他一条胳膊他也高兴。

只要能给他留一条,让他还能握刀就好。

李明珠很安静地喝了一口茶,脸上没有丝毫情绪。茶润了喉咙,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将那竹蜻蜓拿出来。”

“诺。”辛三毕恭毕敬,伸手拿了出来。这是以前她与他一起做的,能飞可高,她总拍着手盯着笑。可不管多高,辛三都能给她够下来,她惊讶地赞过他许多次。

“毁了它。”此时的李明珠,却只静静地吩咐道。

辛三呼吸一滞,一时竟动作不得。

“我说话不喜欢重复。”见他如此,李明珠冷冷地催促道。

辛三轻轻抖了一下,这才慢慢伸出手,握在了那竹蜻蜓的叶片上。他的手在颤抖。

“喀嚓”。叶片断在了他的手中。

他一身功夫,就是石板也握得碎,一支竹蜻蜓,却仿佛让他费了千钧之力。

他的手颤抖着,无力地垂下了。

“接着,”李明珠居高临下,看着那盒子,“把画拿出来。”

辛三颤抖着将手伸进了盒子中,却碰也不舍得碰那副画。那是她八岁时给他画的画儿,画的是她和他。这画他留了许多年,平素看都担心会看旧了。

最终,他还是将画拿了出来。画纸在他的手中抖动,轻轻扑簌。

“毁了。”上面下了命令。

辛三的眼眶热了,他却根本感觉不到。

他颤抖着,慢慢地将那画撕开了。

“再撕。”

他就再撕了。

“然后……”李明珠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盒子,“那是我的头发吗?”她说的是那绺被轻轻束着的头发。

辛三不敢说谎。“回……回小姐的话……”他喉结抖动着,“是……”

“扯了。”

辛三的手便覆到那束青丝上,极慢地将它拿了起来。

他既是死士中的佼佼者,观察力自然远高于常人,常常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漏过。

所以,他能轻松注意到她落下的头发。在她还小的时候,他倒不觉得如何。自打她及笄,他也不知怎么的,竟心疼她的头发落到地上风吹日晒脚踏人踩,便悄悄捡了,顺在一起,系起来,连丝带都不敢用力。

手中的青丝被滴上了水,辛三却注意不到这水是什么。他只极慢地拉扯那束发丝,觉得手中的青丝像是比蒲草更加坚韧,无论如何都无法拉动。

可就是拉断蒲草,对他而言也分明是轻而易举的。

“磨蹭什么。”李明珠冷冷地催促道。

辛三打了个激灵,这才勉强找到了几分力气。

发丝根根断裂。

断裂的发丝上啪嗒啪嗒地落了水滴。

然后是香包。那是李明珠人生中做过的寥寥几件手工之一,针脚拙劣,用的却是最好的绸缎。

丝线迸裂,绸缎被撕开,被水滴濡湿,坏在了辛三的手中。

接着,她给他留的糖被碾碎,她用过的头巾被扯开,她翻坏了的书变成了纸片,坏得彻底……

那盒子就这样慢慢空了,留下了一地的残骸。

辛三受了伤的手指有些变形,该是疼得厉害的,他却恍若未觉。

“收进盒里。”李明珠再次下令。

辛三便呆愣愣地,一点一点,将他毁了的东西复又全都收进了盒子中。

有人将火盆和火折子扔到了他的面前。

“烧了。”又是李明珠的命令。

辛三听令,动作极迟缓地将盒子放进了火盆,点燃了火折子,呆呆地看着。

火光和着盆中的残骸一起,在他空落落的瞳孔里跳动,映着他脸上汩汩的泪流。

直到那火都快烧到了他的手,他才慢慢地将火靠了过去。

竹子、画纸、头发、丝绸、糖块、布料、纸片……还有好多东西,连着木盒子,还有里头为防潮而垫上的厚厚的棉花。

好多东西,都在那火中轻轻地舞动了起来。

然后变成灰烬了。

“将灰倒了。”这是李明珠的最后一个命令。

辛三便端起了火盆,慢慢站了起来。

然而,这最后的一个命令,他终究是没有完成。

才走出两步,他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高烧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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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士
连载中瑟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