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认真想了一想,不像,师父看他的眼神反而充满爱怜,对他也相当骄纵。他说想去玩,师父就马上带他下山,想学新术法就毫不藏私地教导他,对他的为人处事也是一丝不苟地引导,除了功课以外的事情,师父对他都是非常仁慈和善大度的。
在节南山大难前,宿莽觉得自己拥有最好的师父。可节南山大难后,师父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黄耘霄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松快了一些,连忙接着道:“我们当务之急是先弄明白江家女到底是不是嶓冢潭劫后余生的人,来验证祝明朝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最好是能拿到他所谓的名单。”她顿了一下:“如果能找到你师父就再好不过了。”
宿莽摇摇头:“天地渺茫,山林寂静,他若有心要藏,哪里能找得到?”
黄耘霄道咬了咬嘴唇,道:“我们要不还是先出去再想想办法,我有点冷。”
宿莽抬眼看黄耘霄嘴唇冻得乌青,额头上却滲出了细密的水珠,似痛苦至极,原本是轻轻拢着他右臂的手用力得掐进了宿莽的肉里。
他立刻问:“你怎么了?”
黄耘霄勉强地笑:“没什么,就是冷得慌。”
宿莽看出她在强撑,掳起黄耘霄的右腿一看,上面画的符咒已经变成紫黑色,深深嵌进了肉里,整条小腿上面起了密密麻麻墨绿色的小脓疱,往下躺着黏稠的血水,依稀还能见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一拱一拱地想要出来。
宿莽一把扛起黄耘霄,疾步往台阶上爬。
刚刚开始黄耘霄还能锤着他的肩膀骂他:“干什么干什么,姑奶奶岂是你想背就能背的!快放我下来。”
宿莽一只手扛着她,也不管她下手的轻重,只管赶紧跑。
到了第五层,黄耘霄身子软软地垂下来,体温迅速攀升,小脸烧得通红,迷糊不清的发出难受的哼唧声。
到了第一层,黄耘霄安静得可怕,宿莽她放下来,探得她还有鼻息,才继续往前走。
出了環渊阁第一层的书库,还有一条长长的游廊。游廊尽头大门敞开,门中间吊着一块身牌。宿莽近了才发现是君安在渚空城的身牌,也不知道这楼阁,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出去的。
他扯下身牌,環渊阁与对岸中间浮上几颗棋子,他飞身上去,哪知棋子没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一脚踏空,与此同时巨大的压力从上空袭来,拍得他俩往下掉。
宿莽这才想起路上君安交代过,環渊阁的棋子和身牌对应,怎么进的怎么出。他扛着黄耘霄,从来时两人走两路变成去时两人踏一路,单条路上的重量也翻了一倍,所以楼宇的机关以为他们有诈才坠落下来。
下降的速度飞快,一个金黄的身影更快,它一蹿而过,接住了俩人往下的身子。
是马福。
它犀利地回头看了眼被它接住的宿莽,眉头紧锁,眼露不满,往上面蹿去。
宿莽松了口气,他只能单手抱住黄耘霄,将她压在身下,手指揪住马福深深的颈毛,防止两人掉下去。
远远地听到環渊阁那边大大小小的吆喝声传来,应该是有人发现异象,追出来查看。马福似脚踏流云,一个纵身蹦出几百米远,没过一会儿溜进了渚空城后山。
此刻已是深夜,渚空城后山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异兽的叫声。
马福行至半山腰,在一个亭子里歇了脚。宿莽将黄耘霄抱下来,他一只手有些吃力,不小心还踩了马福的尾巴一脚。马福喉咙里发出低吼,朝他龇牙。
紫黑的血液将黄耘霄的裤腿鞋袜都浸湿了。马福舔了舔黄耘霄,她原本圆圆的脸蛋在短时间内瘦下一大圈,那是恶诅在吸取她的精气,可见她忍着疼痛已经很久。
宿莽为自己的粗心很是自责,如果不是黄耘霄,他可能还被困在书阁里完全不得书虫的要领。
宿莽在黑暗的树林里环视了一周,四处都是黑漆漆的幽静,高大的树木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唯有马福的一双金瞳泛着亮光。
不清楚路线,宿莽不敢乱走,这里是渚空城的后山,传闻以前一个道者在此地走了十天十夜也没走出去,不单单是因为它地域宽广,还因为里面充满奇门遁甲,遍地阵法,妖兽横行,鬼魅恣意。就算你想从上空飞出去,每升空一丈,看到的景象就会变换一番,真假难辨。
宿莽又看了看马福,对方相当淡然,竟然挨着黄耘霄趴在地上开始打起瞌睡来。
宿莽忍住上去踢醒它的冲动,手指一搓,拈出个光明咒在指尖。
方寸之间亮起,无数飞虫蛾子绕着那一点光亮飞行。宿莽累极,听着马福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呼吸声,浓厚的睡意朝他席卷而来。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从他的脚背上一晃而过,惊得宿莽眼一张,一只绿色的人身蛇尾,蛙眼阔嘴的鬼物从亭子中央蹿过,下得亭子的石阶时,还回头看了眼宿莽。
两人视线相交,那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宿莽唤出断虹,一剑斩去,落了个空。他疾走两步,往鬼物逃走的亭子下望去,那里空茫茫的一片黢黑,是个深深的山谷。宿莽扔个光明咒下去,光亮越变越小,直到不见也丝毫没有触底的意思。
四周寒意顿起,凉风吹拂,宿莽回头,原本卧在亭子石椅上的黄耘霄和马福双双不见了。
亭子外出现一个更为宽阔的步道,由青石垒成,上面生满了苔藓和蕨类,散发出雨后的清香。
宿莽轻声轮番叫着马福和黄耘霄的名字,一边拾阶而上。
越往上,空气越寒冷稀薄。宿莽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多远,一开始他还想着回去亭子里等黄耘霄,到后来脑袋里只剩往上走的想法,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这个步道而上了。
终于在他快精疲力竭时,到达青石步道的尽头。
四周没有树木,都是火红的岩石山,脚下是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宿莽捏起一点搓了搓,更像是动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四周石壁上嵌着一些鬼物的畸形残躯,露出一截或手臂,或半身,或头颅或脚掌,单看扭曲程度,也知道它们被封进岩石的那一刻一定极其痛苦,受尽折磨。
山体逐渐向中间倾斜,最后合抱在一起,形成一个山洞一般的广阔天地。宿莽又走了一阵,身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一个身着天青色竹纹道袍的男子按着胸口表情痛苦地跌倒在地,他的佩剑摔在一旁,剑柄上一尾白毛尤其显眼。
是侵晨剑!是师父!他从来没有看过师父如此狼狈慌乱又痛苦的模样。
宿莽连忙奔过去,扶起对方靠在自己身上,虽然一脸血污,但是确实是师父白兹无疑。
宿莽帮他擦了擦脸,连忙问:“师父,您怎么在渚空城的后山?您哪里受伤了?”
白兹的呼吸又重又快,声音仿佛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他抓紧宿莽的手臂:“你当真要如此逼我?”
宿莽一愣:“什么?”
接着宿莽的右手举起,一团法力凝聚在掌心,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团法力狠狠击进了白兹的胸口。
白兹又是一口血雾喷了出来,浇了宿莽一头一脸。
宿莽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原本应该失去了的左手此刻却莫名出现,还掐住了白兹的脖子,高高举起来,右手又凝聚出一团法力,蓄势待发。
宿莽一边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对白兹喊:“师父,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您快跑!快跑!”
白兹从上而下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和不舍。他被掐得脸面涨红,却没出手阻止。他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宿莽的脸庞。沾满鲜血的手指滑过宿莽的睫毛,指腹在嘴唇边擦了擦。
他挤出一丝声音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不过你别害怕,我很快就去陪你。”
他的眼角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凝结成霜,坠在宿莽的左臂上。
霜花如蛇一般顺着宿莽的手臂生长缠绕,渐渐覆盖形成一个咒文。很快宿莽全身血液凝固,仿佛成了一个石像,维持着左手高举的动作。
白兹挣开他落回地上,侵晨回到他的手中。他踮起脚尖以额触碰宿莽的额头,轻声道:“你忍一下,很快就结束了。”
宿莽对现在的状况很是茫然,他背后又有两声“师父”传来。他僵硬得不能动,但听出来是二师兄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师父道:“来得正好,准备抽魂。”
宿莽如坠冰窟,要抽谁的魂?他的吗?为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和师父说说话呢!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师父,他心中的疑惑还没得到一丝解答!!
他又急又燥,使出了全部的法力,但依旧一动不能动,眼前师父用虚空画出一张符箓,往前轻送,符箓迎面贴来,狠狠拍在他的额头。
宿莽眼前一黑,四周虚无业火顿起,全身燥热,汗水直流,似要被蒸熟。额头符箓一阵吸力传来,他奋力往前一扑,终于挣扎开来,连忙跑出火焰的范围,眼前有了景象,是师父和二师兄正结三角抽魂阵对着他燃烧的躯体念咒。
他的躯体在业火中扭曲挣扎,嚎叫连连。
师父的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双手结印,法力大盛,和虚无业火争抢宿莽剩下的魂魄,简直是和阎王在抢人。
宿莽想大喊,告诉师父,他已经出来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才发现自己呈生魂状态被封在师父的符箓里。
不多久师父对二师兄道:“收阵!”
一缕白色的烟气从被烧得焦黑的躯体中剥离,轻飘飘地朝宿莽飞过来,他躲闪不及,被白色烟气笼罩,额间霎时一片清明爽快。
瑟瑟惨白的面孔近在咫尺,她盯着宿莽,声音古板:“师父,好像成功了。”
白兹随后也凑了过来:“自信点,去掉好像两字。你和发抖在这里守着,等业火烧上一段时日,角角落落都烧干净了,再回去。”
瑟瑟口中称是,当真与发抖一南一北升上半空,盯着火焰,眼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