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得极快,完全不受这狂风的影响。而且明明在他的法力网内,宿莽却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对自己的修为有一瞬间的怀疑。
近了,宿莽才发现她赤着足,虽是在走路,足底却完全没落地,每一步都踏在流风上。这青州府的狂风,便是由她足底升腾起来,扶摇直上,遮天蔽日。
她停在了宿莽跟前,两人之间的气流停了下来,而两人之外的空间,依旧是一股一股的狂风夹着砂石四处乱窜。
来人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此刻杏眼姑娘弯了弯,朝宿莽伸出一只手,说:“给我吧。”
宿莽问:“什么?”
她说:“你背上那个东西,给我吧。”
宿莽的背上,那便只有小禤了。
宿莽反手箍紧了小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将她交给你?”
来人弯腰凑近了宿莽几分:“是我唐突了!请容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来自建宁黄氏,名唤耘霄。你背上那个东西,是我除祟未尽心的后果。它令这片土地万物凋零,寸草不生,是我之过。今日,我特意为它而来。”
在她说自己是黄耘霄的时候,宿莽就知道了缘由,怕是建宁黄氏未先回复天凌台,就直接来处理了遍知真人。
毕竟比起耗时耗力的一通书信交涉,还不如直接行动来得快。
不过宿莽反手护住了小禤,道:“她是个人,不是东西。”又觉得自己说的话略显奇怪,补充道:“人不能称呼为东西。”
黄耘霄噗哧一声笑了,她杏眼弯弯,唇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哦,晓得了。不过你身后的那位,怕还真不能称呼为人了。”她的口音奇怪,怕是建宁那边的方言。
见宿莽依旧一脸警觉,不相信她的样子,黄耘霄接着道:“这个小姑娘和那遍知真人在一起待久了,早就被易筋洗髓、脱胎换骨给打造成了一个容器。那狡猾的鬼东西只等另一具容器的寿命一到,就将那还沾染着它气息的壳子扔给怨魂啃噬。引开怨魂后,它就立马附到她身上,逃离出这困住它的地界。你输一丝法力探探这姑娘筋脉和魂魄,就知我有无骗你。”
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昂起来,神色娇俏又略带一丝傲气。
宿莽早已经探过了小禤,自是知道她现下是何光景的。他低头看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有多,却雄赳赳的女孩,道:“只要遍知真人还没有成,小禤就有机会救回来。”
黄耘霄渐显不耐:“你怎晓得还没成?若不是我在这青州府布了黄沙迷阵,你以为还能困住这遍知真人和那些怨魂?”
说罢,她五指成爪,直接朝宿莽背后的小禤掏去。
宿莽一个仰倒躲过她,却撞到一个毛绒绒暖乎乎的东西,耳边传来一阵兽类特有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噜声音。
黄耘霄咯咯地笑:“马福,你终于回来了。快帮我捉住它。”
宿莽听得那阵呼噜声不见了,而后背后一凉,他蔽体的衣物应声落地。一只高大雄壮黄澄澄的老虎旋风般地出现在他和黄耘霄之间。
它口中叼着小禤和一大块破布,如铜铃般金灿灿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瞪着宿莽,那眼神,肯定是有灵智的猛兽。
宿莽低头看了看自己散落一地的衣物。定是那大老虎在他背上抢过小禤的时候,将他背上的衣物一并撕扯了下来,留在他身上的仅仅一条白色的亵裤。
宿莽并没有什么羞耻感。反而是黄耘霄“啊”了一声,轻锤了一下身边的马福,责备地说:“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二叔说看到男子的裸/体要长针眼的!”
她五指张开挡在眼前,又多瞧了宿莽两眼,才蹲下去,用马福高大的身躯挡住自己的视线。
马福发出“呸”地一声,将小禤吐了下来,又趴在地上,从脖子深长的毛发里抖出一双红色的小靴,用鼻子拱到黄耘霄的跟前,像是要她穿上。
黄耘霄拿过靴子,套在脚上,嘟哝着说:“你跑那么急干什么,鞋都不给我留下,你知道我脚不沾地走得多累么。”
马福金色的眼睛眯了一下,宿莽觉得那只兽肯定是在笑。
突然躺在二人一兽中间的小禤抖动了一下,四周的怨魂一顿,无数鬼脸疯狂地涌出黄耘霄的黄沙阵,朝小禤扑来。
刚穿好靴子的黄耘霄神色一紧,双手结印,肆虐的黄沙更加喧嚣跋扈,将涌向小禤的怨魂冲得千疮百孔。
宿莽第一时刻朝小禤甩出一张符箓,金光一闪,暂时形成一个半圆,隔绝了怨魂,将小禤护在里面。
四周的怨魂看到那张符箓,不但不退,反而更加疯狂地往上冲。不多时,保护小禤的阵法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宿莽划开怨魂,欲伸手去拉小禤,却被马福叼住了半只手臂腾上半空。
狂风卷着黄沙一拥而上,冲散了怨魂们,也将宿莽与小禤完全隔绝了开来。
黄耘霄停下了装模作样的害羞,气愤地盯着半裸的宿莽,问他:“你疯了?干什么?”
因这黄沙迷阵是她所布,从她脚底升腾而起,故她永远处于阵眼中心,四周并无强大的气流,声音也一清二楚地传到宿莽耳里。
宿莽从马福嘴里挣脱出来:“救人啊!救那个姑娘,我答应了她……”
“救什么人?哪里有人?都告诉你那不是人了!”黄耘霄急得在原地跳脚:“你这人怎么如此顽固不化,你仔细听听这四周的声音。”
四周的黄沙速度慢了下来,风的怒号也渐渐小了去。原本被风沙吹得七零八落的怨魂们渐渐凝聚到一起,形成刺目的鲜红色一团。
两人一虎乘着微风慢慢往下降,落到地面。
宿莽的耳里传来慢慢汇聚成型的哭泣声。开始时嘶哑的声音,后来渐渐拔高,形成尖锐刺耳的女声在哭喊。
她喊:好痛啊好痛!阿翟!阿翟!
宿莽看向那团刺目的红色怨魂,转头问黄耘霄:“是小禤的声音?”
黄耘霄一屁股坐在了趴下来的马福身上,挑起半边眉毛:“原来她叫小禤?”
宿莽:“她何来这么大的怨气?”
黄耘霄反唇相讥:“你死了你不怨啊?”看宿莽不服气,她接着道:“遍知真人从来是睡梦中摄取魂魄,以减少怨气产生。只有这小姑娘,哦,是叫小禤吧?是活生生被他抽筋扒皮打造成容器的。所以才有这么大怨气。她成怨魂后,自然吸收融合其余的怨气,形成一只巨大的怨鬼咯。”她又站起来,凑到宿莽下巴下面,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道:“你晓得我为了将那些怨气吹散,阻止他们和那小姑娘融合,费了多少法力吗?你这个七七八八啥都不懂的蠢得死又脑壳有洞的家伙。现在好了,黄沙阵也废了,你去除祟吧,我不干了。”说罢她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马福身上,力气大得那大老虎的身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了一下。
宿莽看着不远处扭曲挣扎却慢慢壮大的怨鬼,她凄厉的哭喊声和渐渐清晰的身形面庞,预示着一只新的厉鬼即将诞生。
黄耘霄依旧翘着二郎腿,语气嘲讽地说:“怎么,对一只怨鬼下不了手,等她进阶成厉鬼就能下手了?我劝你,着眼看着这只怨鬼,不如找找地面上那容器去哪里了。”
宿莽这才惊醒,顺着刚才的符咒痕迹看过去,果然没有了小禤的身体。
不知什么人,居然在他完全没有感知的情况下,在他的符咒里偷走了小禤。
青州府的大小房屋被黄耘霄的黄沙阵吹得七零八落。大风一停,勉强屹立不倒的屋舍也落满了细碎的黄沙渣土。这和几天前宿莽看到的青州府完全不一样了。
宿莽朝前走了几步,打算去追回小禤的身子,却被老虎马福叼住了唯一的裤子。
黄耘霄嚷嚷道:“什么意思?这怨鬼活该我来收拾吗?”
宿莽一时语结:“这……那小禤……”
黄耘霄打断他:“这里的这个也是小禤啊。”
也对,当务之急是眼前的小禤怨鬼该怎么办?理所当然是除祟了。宿莽却觉得自己的手掌隐隐有些犹豫,怀里的一张符箓迟迟掏不出来。
黄耘霄用双手撑着下巴,盯着宿莽。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时,小禤怨鬼先动了,她已经顺利吞噬融合了其他的怨魂,现在身强体壮,再吃一顿怨魂或增加点业障,保证顺利一跃成厉鬼。
她流着血泪的眼睛先转了一圈,整个脑袋又转了一圈,张着嘴流出血涎,重复一句话:“好饿好饿好饿。”然后朝某个方向走去。
黄耘霄站了起来,走到宿莽身边,那只大虎紧紧跟着她。
宿莽问她:“她要去哪?她有意识?”
黄耘霄似乎也很吃惊,道:“前几个月我追那遍知真人时,知道它道行不浅已经修出灵智。才想着它也不容易,若是悔改之心真诚,便给他一个机会。没想到,它竟如此厉害,食剩下的怨魂,也能保留神智?”
小禤移动迅速,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消失在这条大道的街尾了。
黄耘霄立刻跃上大老虎的背,朝她追去。宿莽也快步跟随。
两人一虎跟着小禤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大屋前。看样子是之前青州府大财主的正屋。门前的匾额也掉下来一边了,歪歪地垂在中央。
小禤露出血红的牙齿,朝着空气胡乱龇了一阵,鼻尖耸动,胡乱闻着空气中四面八方的味道。
从堂屋里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微地啜泣声。
宿莽和黄耘霄还没反应过来时,小禤立刻破门而入,手里已经抓住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是一群身穿蓝色道袍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