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这日,大家都闹得欢。
几个浑惯了的小子,撑着手在扬起的尘沙里翻了几个跟斗,被旁边的大人提起鸡毛掸子追:“好小子,人还没吃上的东西,让沙子先吃了!”
何朵朵紧紧牵着何花花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花花姐姐,今日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何花花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这就最高兴了?以后你还有的是高兴日子呢!”
人生那么长,小小年纪的小人儿,怎么可以妄断一个“最”字。
何康突然消失,又突然和何嗣铎一起冒出来,手里还拿着几颗干果:“花花姐姐,方才我们和小四他们几个做游戏,赢了几颗蜜饯回来!”
看着面前这两个混不吝的,何花花刚要发作,范令闻率先挡在她面前,夸了夸两个小混账:“勇气可嘉,可是不准有下次了。”
他们说着推心置腹的悄悄话,又偏偏让何花花能听到:“不然你们姐姐那只母老虎……”
商兰志幸灾乐祸,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花花,他们说你是母老虎诶!”
他原意是想看何花花生气,另外三个人遭殃,可没想到最早遭殃的是他自己。
何花花抄起手边的棍棒,追着四个人,一点不落下风,甚至掌控全局。
范令闻也是,那么大一个读书人,居然也跟着一个蠢蛋,两个混小子胡闹。
突然,何花花停了下来。
“花花?”商兰志没人追着打,都有点不习惯了,越发奇怪的癖好。
看着不远处晒着药的少年,何花花惊慌失措地扔掉了手里的棍子,换上了端庄可亲的表情:“阿,阿铮,你怎么也过来了?”
她尴尬地理了理头上凌乱的头发丝,似乎想证明方才那个提起棍子揍人的,不是她。
赵铮笑了笑,打着手势道:“怎么了?你们方才玩得挺开心的,怎么见我突然停下来了?”
他嘴角的笑意,在瞥见何花花头上的簪子以后顿了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何花花眼见他离开,狠狠跺了跺脚。
真是块木头!!
“花花花花!你来唱首歌吧?”
商兰志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根木棍耍了道剑法,被没见识的孩子们夸上了天。
何花花从地上捡起她的棍子,怒气冲冲地唱了一首中气十足的《迢迢牵牛星》。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唱的是《庖丁解牛》。
不懂不懂,嬉闹的孩子们纷纷噤了声,感觉自己的骨肉已然分离,成为砧上牛肉。
可没多久,她又忽地跑开。
“阿铮……”
她气喘吁吁地找到赵铮,掰正他的脑袋,让他能看到自己一字一顿的唇语:“你,你是不是还没有听见过我唱歌?”
这话就是糊涂了,赵铮天生耳聩,神仙难救,怎么可能听得见别人的声音。
就更别提,是她的歌声了。
赵铮本想打着手势告诉她这一点,却被何花花反手锁住了双手。
从前她总在意在赵铮面前的形象,不敢太放肆,可如今她是一点都不想装了。
她把赵铮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脖颈上,像是一只撒娇的猫儿,向着信任之人袒露柔软之地。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是鄘风的柏舟。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一字一句,聊表心意。
歌词中的少女,向着心悦的少年郎怼天怼地地大胆示爱,说着“之死矢靡它”。
何花花望进赵铮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瞪大,红着脸唱着“之死矢靡它”。
坚定得好似要英勇就义。
赵铮喉结上下滚了滚,从喉间艰难地发出两个扭曲的字节:“花……花……”
天生耳聩者并非不会说话,只是因为听不见,找不准发声的方法和地方。
何花花愣了愣,害羞地踮起脚尖,笑道:“阿铮,你的声音真好听。”
其实不然。
他的声音含混破碎,久不发声也让他的喉咙难以适应环境,实际听起来就像木锯拉扯一般。
这也是他从前一直抗拒发声的原因。
可是今天,他喊出了何花花的名字,何花花很高兴:“阿铮,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赵铮望着她的头发,闭上了嘴巴。
何花花注意到他的目光,如下发上的簪子,撇撇嘴道:“这个,我不是让你拿给我的吗?”
想起这个她就生气。
他难道半点不懂她的意思?还是说明明懂,却故意装作不懂,刻意疏离?
赵铮见她不悦,打着手势解释:“花花,你听我说,我原本是要拿的,可是阿牛哥说,说……”
有的话,再说下去就像是故意诋毁。
何花花把簪子放进他手里,意味分明道:“那你现在再把簪子拿给我,可好?”
赵铮笑着应下:“好。”
——
这一天夜里,何花花睡得特别安稳。
美梦一个接着一个,这很好,可惜被打搅得也快:“姐姐,姐姐,你快醒醒啊!”
何花花被何嗣铎的吵闹声吵醒,她揉着眼睛打开门,却见何嗣铎一脸担心地抱着何朵朵。
昨夜他们与何二叔一家告别之后,三个人便一起上了山,并没有带上何朵朵。
可不知道为何,她今早会出现在这里。
“朵朵,朵朵,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何花花摇着何朵朵的身体,却不见她有什么回应,身体只软软地瘫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上山来了。”
她探了探何朵朵的鼻息,轻得像羽毛扫过,她背起何朵朵,准备把她带下山去。
商兰志也赶出来,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跟着去!”
何花花背着何朵朵,只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这个年岁十二三岁的孩子,看起来比起七八岁的孩子都要小些,却比大人还会看人眼色。
她不想长大吗?
是她不想长大吗?
看人眼色,是她想学会的吗?
“花花……姐姐……”
何朵朵在她背上发出微弱的声音,几乎一阵风都能将其淹没:“我做了个梦。
“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一个特别特别好的老爷爷,他向我招着手,让我跟他走。”
何花花鼻头一酸,想说的话哽在喉咙。
何朵朵继续说着:“可是我没有跟他走,我说花花姐姐还在家里等我,我不能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不然花花姐姐会担心我的。”
说完这些,她的呼吸又轻了一分。
不能不告而别,所以其实她是来告别的。
可是就连她的告别,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一直在她家门前等着,生怕惊扰了她。
“傻瓜,别再说了。”
何花花背着何朵朵,焦急地往山下走,第一次觉得住在远离喧嚣的山上,这么麻烦。
可是何朵朵还要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叛逆:“对不起,花花姐姐……”
她落下一滴眼泪,滴落在何花花后颈:“我骗了你,那个老爷爷说带我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好多点心,还有昨天康儿拿给我的蜜饯……
“我已经答应他要走了。”
何花花挽留道:“朵朵,那些东西你想要多少姐姐都给你,你先别说了。
“我们马上就到山下了……”
山下有赵铮,他是个大夫。
何朵朵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可就像是憋着一口气,不说完那口气咽不下去,何朵朵开口道:“花花姐姐,我不想再有下辈子了,我不想做赔钱货,不想做保弟……”
她的声音难得这么清晰,这么直接。
“我只做朵朵,只要,朵朵……”
何花花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浅,感受到她的呼吸骤然停下,手从肩上无力地滑落。
她妄图抓住什么,抓住朵朵的生机。
可是徒劳。
她无措停下步子,商兰志担忧地凑过来:“花花,你怎么了?不是要下山去吗?”
何花花瞪着空洞的眼睛,哽咽道:“我感觉不到了,我感觉不到朵朵的呼吸了。”
岂止是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个小小的女孩,从小到大一直在被忽视,被咒骂,被轻巧的言语一笔带过。
在这里,她是外人。
在那里,她也是外人。
好像随时可以扫地出门。
何花花将她放下,不确信地摸了摸她的鼻息:“不会的啊,昨日还好好的……”
“我……”商兰志马后炮道:“我之前听说过,人在死之前,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
现在他说出这话,昨个他怎么不说。
何花花充满了对他的怨怼,无理的痛恨的,本质上还是来源于对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
商兰志看着何朵朵,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想问,为什么朵朵看起来这么小?
“我最小的妹妹才六岁,看起来都比她大。”
他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爹妈再偏心眼,也不至于让孩子过得太差。
可是穷苦人家就不同了。
用其中一个,托举另一个出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何花花让他别再说了。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商兰那些无关痛痒的无病呻吟,她们的苦难,压一点点在商兰志肩上,都能叫他喘不过气来。
于她而言,听他说起过去吃过的那些苦,就像是在听他炫耀一样。
狗屎一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