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书没压着脾气,抬头与他冷冷对视。
看着李晚书裹挟着凌厉锐气的眼,祁言的手不由一松,李晚书趁机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同时立刻低头遮掩了自己的情绪。
“小的一时口不择言,大将军恕罪。”
祁言看了他一会,莞尔:“恕罪谈不上,往后不要与我如此生分就好。”
李晚书紧紧闭着嘴,不愿接话。
“罢了,”祁言无声叹了口气,淡笑看着他:“你想在哪里都可以,我刚刚的话永远算数,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来找我。”
等人走远后,李晚书才慢慢抬起头,看着祁言离开的身影,漠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嘲讽:
“真有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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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诺开始了去徽音殿认字的日子,他的任务简单,只有一个女官教他。
林鹤沂虽每日都去徽音殿,却忙得别不开眼,也不怎么留意他。
任凭满福怎么捶胸顿足怒其不争,连诺都视而不见,每日认认真真地认字,得了女官同意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回曲台殿了,生怕走晚了和林鹤沂遇上。
用他自己的话说,和陛下待在一处,他的汗毛就没躺下来过,回宫了都半天缓不过来。
而这一日,他回来时脸上竟是十分的轻松。
“嘿嘿,今日陛下没有来。”他开心地剥着橙子,双手合十许愿:“希望永信侯夫人天天入宫。”
开什么玩笑......李晚书腹诽。
“开什么玩笑!”满福哀嚎。
连诺不以为意:“你就是觉得她来了陛下就不来徽音殿了,说了多少次你别指望我当宠妃了。”
“小的知道,那就不是这层意思!”满福似乎已经接受了连诺不是条大腿的事实了,但因连诺和善憨厚,两人相处得朋友一般:“您发现没有,只要永信侯夫人进宫,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一个不是绷紧了皮,若被她揪了错处,那挨上几十板子都还算好的。”
“啊......”连诺目露恐惧。
“还有呢,谁不知道......”满福压低了声音:“每次永信侯夫人走后,陛下都会生一阵子闷气,你想想有多吓人吧。”
连诺连橙子都吃不下了:“那她还是别来了。”
李晚书似乎被他逗得笑了笑,只是笑意浮在眼中,眼底是一片寒凉幽深。
永信侯夫人是谁?
在大周,无论是谁,提到此人都会奉上比侯夫人这个身份恭敬许多的态度。
因为她不仅仅是侯夫人,更是当今陛下生母。
永信侯夫人奇就奇在,好好的太后不当,非说林氏先祖有言,只做纯臣,要陛下赐林氏一族在梁朝时的封号爵位,自己则安坐永信侯府,只做永信侯夫人。
这事可是颇耐人寻味,这不就是暗指林鹤沂得位不正,造的还是梁朝的反吗?若不是当时世家都要仰仗林鹤沂,不知她这番动静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而陛下虽不舍,但幼时即入温晋皇宫为质,感念父母恩情,极重孝道,对生母自然无所不依......
当然,这是朝臣对外的说法。
实际上,此刻的崇政殿,林鹤沂端坐在椅子上,姿势体态端正地无可挑剔,眼中却始终存着一丝淡漠与不耐烦。
永信侯夫人依旧喋喋不休:“日后我进宫,你让那些你搜罗来的玩意儿都警醒些,万不可出现在我面前,不够脏的,真是罪过。”
林鹤沂慢条斯理地开口:“夫人此言重了,他们都是身世清白的平民子弟,入了宫,也就成了后宫的嫔妃,哪里就脏了。”
“陛下慎言!”永信侯夫人拧起了眉头:“自古正经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出自世家大族,只有世家才能养出品性高洁、贤德柔顺的女子,你把你这些男宠和她们相比较,简直是把天下的脸都丢进了泥地里!”
“若没有孤,别说是脸了,天下世家的人如今都还在泥地里呢。”
“你......”永信侯夫人气结,不知该说什么,半天只扭过了头,很是不忿:“我就知道,你是沾了温氏的臭味儿,惯喜欢把那些贱民当作宝的,你是皇帝!你要天下人怎么看你!陛下还是尽快醒悟吧!”
林鹤沂放下了笔,抬起眼睛看她:“再怎么醒悟,也不至于轻贱自己的枕边人,侯夫人若实在见不得他们,早日离宫也是好的。”
“我凭什么离宫,这皇宫......”永信侯夫人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嘴,用帕子压了压嘴角,最后捂脸道:“陛下与我生分,我不好说什么,当年陛下落入温贼手中为质,是做娘的没用,而今......多少苦只能自己咽了!”
她泣声阵阵,在寂静的大殿中尤其刺耳,只是殿中上下皆是眼观鼻观心,无一人上前劝慰。
林鹤沂更是有闲心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棵兰草。
永信侯夫人啜泣了半日,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好咳嗽了几声,作心灰意冷状:“陛下不待见我就罢了,只是有一事,切切实实是为了陛下着想......”
贾绣在心里叹了口气,示意殿中的小太监去为泡壶菊花茶来。
“思尔那孩子身份高贵,他就是世家心里的定心丸,你如今正是要重用世家的时候,还让他做什么...承恩侯世子,太难看,平白遭人笑话。照我的意思,不如先封王,这才与他身份相当,世家也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的。”
钟思尔,梁太子独子,如今是承恩侯世子,承恩侯夫人为永信侯夫人堂姐,故钟思尔即永信侯夫人的外甥。
林鹤沂笑了笑,悠哉悠哉地又画了几笔:“侯夫人说笑了,刚刚这番话......您敢说,世家的人怕是都不敢听。”
“你!”永信侯夫人拍案而起,指着林鹤沂,锦帕轻轻颤抖着。
林鹤沂放下笔,欣赏地看了自己的画一眼,抬头看着她。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永信侯夫人。”
永信侯夫人一甩袖子,侧身背对着林鹤沂,胸膛剧烈起伏着:“此事可从长计议,只是有一事,陛下万不可再拖。”
林鹤沂的笑淡了些。
“矩阳军!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陛下当尽早出兵铲除这帮奸孽才是!”
驻守云涉的矩阳军,只忠于温氏的神兵,常年抵御北狄,温氏覆灭后静默。
“永信侯夫人,这世上能如此轻言铲除矩阳军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林鹤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有什么可怕的!”永信侯夫人提高了嗓音:“祁言不是你的臣子吗?让他带他的北翊军去啊,他们都是温氏的人,最是了解不过,哪怕不能铲除矩阳军也能重创他们,反正......”
“北翊军亦是大周的子民。”林鹤沂淡淡开口,掷地有声。
登时,永信侯夫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似的看着林鹤沂。
在她的声音响起来前,林鹤沂先一步开了口:
“孤一向休息不好,永信侯夫人若是再扰了孤,说不定孤心疲意倦之下,就做出让承恩侯世子入宫侍奉这样为孤分忧的事儿来,侯夫人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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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信侯夫人走后,林鹤沂面无表情地独坐了很久。
阳光从一侧照进来,他半张脸被光照得莹白雪亮,精雕细琢犹如神像一般,另半张脸匿于阴影,看不清神情。
贾绣无声屏退了殿内的侍从,安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林鹤沂问了句:
“查得怎么样了?”
贾绣面色肃然,立刻答道:“花厅和李公子那里都查过了,没有异常。”
他观察着李晚书的神色,又加了句:“小的听说,这人和人的相处也讲究一个合字,说不定李公子就是有这造化与您相合,这才龙体舒畅,浅眠了会。”
又是一阵沉默。
“连诺的字认得怎么样了?”
贾绣眉开眼笑:“连公子勤勉,日日都去徽音殿学字,陛下不如亲自去瞧瞧?想来定然是不会失望的。”
林鹤沂默了片刻,慢慢起身。
“也好。”
......
连诺谨记着永信侯夫人走后陛下会生气的事儿,今日都不敢出宫晃悠,老老实实在曲台殿花厅里编自己的草蝴蝶。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翻飞在藤条间,还有心思分神和李晚书说话:“小晚哥,我上次给你的草蜻蜓你别丢了,我再多做一点,放在一起,有风吹过的时候很好看的。”
李晚书一手撑着脸,一手拿着话本:“没丢没丢,都收在一起。”
“嘿嘿嘿,我再多想几个花样,我什么都能做!”
“皇上驾到——”
“砰”的一声,连诺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等到林鹤沂坐下,连诺哆哆嗦嗦地从地上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草蝴蝶,藤条从袖子里露出一截。
贾绣神色温和地对他笑笑:“连公子不必害怕,陛下关心您的学业,特意来看看您。”
连诺一下子绷直了身子,一个劲点头。
“《三字经》。”林鹤沂道。
连诺咽了口口水,一字一句慢慢地:“人之初,性本善......”
巨大的压力之下,连诺胆战心惊地背完了《三字经》,虽然说的慢,但胜在吐字清晰,连贯流畅。
他长舒一口气,慢慢平复自己狂跳的心时,丝毫不指望皇上能夸自己一句,只求皇上满意了能放过自己。
就在这时,林鹤沂又说话了。
“《千字文》。”
连诺如遭雷击,嘴巴一瘪跪了下来:“陛下,小的昨日才刚刚跟着学千字文,连字儿都还没认全呢。”
林鹤沂低头喝茶,李晚书眉头皱了皱,但没说什么。
只有贾绣,笑眯眯地看着连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连诺似有所悟,犹豫了会,扭头看了满福一眼。
满福的眼睛正往殿门外的方向一抽一抽的,好像马上就要厥过去了。
连诺顿悟了!
“小的这就去学千字文!定不负陛下期望!”
说完,脚下生烟一般跑离了曲台殿。
......
这下轮到李晚书傻眼了。
不对劲......
“李公子,坐,别太拘束了。”贾绣替他拉开了林鹤沂身边隔了一位的椅子。
李晚书一言不发,老实得显得有些木讷地坐了下去……
然后转过了身。
林鹤沂眯起了眼:“李晚书。”
“小的在。”
“转过来。”
李晚书乖乖照做。
林鹤沂看着他,那股气又隐隐地窜上来,连刚刚永信侯夫人带来的烦闷都给压了下去。
他勉强按捺着脾气:“不成体统,日后见了孤如寻常即可,不必转身了。”
李晚书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两厢沉默。
就在林鹤沂想要缓和下气氛,问问李晚书家中情况时,忽然听见一句垂头丧气、自以为隐秘的:
“俺不中咧......”
......
林鹤沂凤羽一般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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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收余恨(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