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泣泪血书

教书先生周夫平,与百陆生年轻时因因缘际会相识,如遇知己,惺惺相惜,后虽相隔千里,各处两地,但来往信件从未断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有联系,直到两年前,周夫平在信中向他求助,字字泣血,闻而悲切。

乌州地处江南,水运通达,历来循例征收漕粮,可就在前些年,乌州府衙突改律令,由粮书廖信云提出并操办,强行要求以钱代粮,勒收折色,且折价远高于市价,叠加额外苛费,导致民不堪负,苦不堪言。

周夫平为人正义,又于乌州府下乡乌镇担任教书先生多年,身入民间,知其疾苦,对此愤懑不已,多次奉书向乌州衙门控告未果,走投无路,只好传信于百陆生,向他寻求帮助。

“周兄是我平生见过最为刚正善良之人,诗文才赋令某佩服,可惜早年仕途不顺,最终只得委屈于乡野一隅,做一教书先生,我常常与他话谈可惜,可他却自得其乐,每次信中必要与我分享教书趣事,民间乐闻……”

百陆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闭上眼,回忆起周夫平最后给他寄来的那封信。

读书人尊奉了一辈子的克己奉礼被不公撕碎,化开的墨渍下,是挣破儒雅长衫的呐喊。

周夫平在信的最后言辞恳切,隔着粗糙的麻纸,百陆生仿佛看见了鬓发微白的沧桑男人,在信的那头,朝他作揖:“兄长恳求吾弟,帮帮为兄,也帮帮这乌州百姓。”

只有百陆生知道,周夫平此番义举,不仅仅是在帮乌州百姓,也是为了自己。

读书人的梦想从古至今都是为官入仕,乌州衙门却纵容小人擅改律法,搜刮民脂民膏,无意是将朝廷清正碾碎于脚底。

眼望着一箱箱金银的运出,周夫平看见的却是心中信仰的崩塌。

于是乎,百般气愤与无奈下,才写就了那封跨越千里的“求救信”。

“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眼前男人双眸紧闭,眉头因痛苦而蹙起。

蔺绥静静看着,眼中锋芒越来越深。

百陆生看到那封信后,心感不好,害怕周夫平出事,急急从朔安启程前往乌州乌镇,但他到底来迟一步。

听乡里人说,周夫平已于他到的前一日,被人乱棍打死于衙门内。

听到此消息,百陆生宛如晴天霹雳,一路踉跄赶到周夫平生前居住的一方茅屋内,他膝下无子女,一生清贫,家徒四壁,为他收尸的是书塾中的同僚,年纪与其相仿,着先生长衫,面容清瘦苍白,带一孤女,除此之外,去世多日竟无一人来看他。

百陆生每想到此处,又气又恨,周夫平分明是为百姓出头而牺牲,到头来,人人却唯恐避之不及。

为好友安顿好后事,想起周夫平死前是带着不甘离去,忍着伤悲,百陆生从他茅屋里找到他生前留下的为百姓发声的书信,以及粮书廖信云和乌州衙门的罪状,整理好后背好行囊回京,欲呈交大理寺,状告乌州劣迹,为好友申冤。

未曾想,此路却困难重重。

暗室幽静,只余中年人悲愤倾诉后的沉重呼吸声,以及火烛灼烧的裂响。

他话未说完,可蔺绥已经猜到了后来结果。

“大理寺压下你这件案子,还勒令逼你不许声张?”

“不错!”

中年人倏然激动,被捆住的双手紧紧压着椅面,勒出白痕。

“我本以为乌州没有公道,可朔安会有。却没想到,天子脚下,污官贪佞猖狂至此!我前脚刚回到朔安,廖信云后脚便跟来,他不过去见了一面大理寺的大人,大理寺便将我逐出门外,还以百花坊众人性命相逼,要我从此不再提起此事,否则坊毁人亡。”

到最后,百陆生几乎是咬牙出声。

他讲了这么久,蔺绥从头到尾,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他实在琢磨不清眼前青年的态度,只能死死盯着他,心中却无比忐忑。

男人的目光灼热得可怕,蔺绥却依旧淡定自若,不知垂眸想着什么,指节轻敲扶手,过了半晌,这才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

“廖信云所见之人,可姓邓?”

……

“居然落雨了!”

院中一阵喧哗,婆子婢女们急匆匆地收拾被褥跑入廊下,本想趁着太阳放晴,天气好,将东西拿出来晾晒一番,未曾想这冬雨说下就下,堪比三月春水来潮。

青禾正准备前去内堂的脚步刹下,蒲秋扶着她,望着这茫茫雨幕。

“今年这天气也忒怪了,先是泼天大雪,后又急急骤雨,莫不是神仙弄混了时节不成?”

旁边有几名嬷嬷一边揉搓着淋湿的衣角,一边嘟囔着抱怨。

蒲秋拿来伞,估摸着苏寻菀他们应该已经回到,转身问青禾:“姑娘可是现在要过去?”

看着这滂沱大雨,似又觉得不妥,犹豫道:“要不姑娘还是等雨小些再去吧,莫要着了凉。”

今早青禾出门回来用完膳后,许是觉得累了,叫蒲秋放下床幔睡了一会,眼下精神不错,脸色难得红润,立在长廊雨幕前,身姿娉婷,直叫蒲秋挪不开眼。

谁说她们姑娘只是姿容清秀?依她来看,分明是比起京中贵女来也毫不逊色。

这寒冬雪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蒲秋扶着青禾等了一会,眼见雨势变小,赶忙撑伞往外走,还未等走到内堂,雨滴已经完全歇了。

刚将淌水的伞交给外头丫鬟,隔着一道绣着锦鸟的挡风软帘,便听见里头有人在问:“可是清荷来了?”

紧接着,施嬷嬷掀帘而出,见她衣角微湿,蹙起眉头来连忙将人迎进。

这几日在青山寺吃得清淡,再加上舟车劳顿,苏寻菀略显憔悴,消瘦不少,见到青禾,久违地露出微笑。

“清荷,快来。”

她拉住青禾的手,将她身上的披风捂紧了些:“你身子可爽利些?”

屋中除了苏寻菀,还有着一同回来的白泛舟与白曷月,除此之外倒是不见白徽正。

青禾一一问过好,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苏寻菀拉着自己的手,笑道:“已经好多了。”

她差蒲秋拿来东西,那是她今日上街给他们带的礼物。白泛舟是支上好的羊毫笔,白曷月则是把模样精致的匕首。

没想到青禾会送这个,礼匣被打开,屋中人皆一愣,白曷月更是面色难掩惊喜。

“荷妹妹,你……”

青禾:“我想,二姐姐不爱珠钗胭脂,还是这嵌璎匕首更趁手些,好看不俗,也能防身。”

白曷月简直爱不释手,看向青禾的眼神更亮几分。

怪不得一开始家中人都喜欢白清荷,白曷月想,她与荷妹妹当真是相见恨晚,她分明才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

听蒲秋说,这些都是青禾早上上街亲自挑选的,白泛舟没拒绝,笑着接下,一边又担心她破费,温和道:“都是一家人,妹妹日后莫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心意领了便是。”

“不过……”他唇角扬起,如春风拂面:“妹妹眼光很好,这羊毫笔我定会好好用的。”

过了会,白徽正身边的小厮前来唤人,说要少爷去书房一趟,白泛舟告辞后,屋中除了苏寻菀外,顿时只剩下青禾与白曷月两人。

白曷月正拿着青禾送她的匕首反复端详,没注意到苏寻菀陡然沉下的神情,青禾倒是心中明了,见苏寻菀迟迟不开口,便在安静一旁坐下。

果然,苏寻菀屏退了屋中其余人,只留下她们,白曷月也发现奇怪,正欲发问,却被苏寻菀一个眼神止住。

“今日临行前,皇后身边的连绣姑姑私下里向几家女眷发了宫帖,邀初十入宫品茗,我们家也在列。”

此话一出,饶是向来大大咧咧的白曷月也听出了不对。

元日宴刚一结束,皇后便又下帖子相邀,还是身边的掌事姑姑私下发出,此举意味不言而喻。

想来是元日宴过后,皇后心中已有了看上的姑娘,想要更进一步,让她们进宫相见。

不出意外,太子妃的人选就在收到宫帖的几家中了。

苏寻菀有些头疼。

对于此事,她有二愁。

一是白徽正素来中立,朝堂中尔虞我诈,他从未站谁的位,若白曷月进宫,无疑是将白家推到了太子那侧,从此以后,白家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二是清荷。

她抬眸,看向坐下女子。

若沈佳玉此番只邀了白曷月,她倒是可以让她称病,稀里糊涂蒙混过去,可偏偏,连绣来送宫帖时,点名了邀请白家两位姑娘。

白徽正与苏寻菀膝下一子一女,另一位姑娘是谁,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不仅如此,连绣姑姑还说,让清荷姑娘务必要来,娘娘很是喜欢她,想再与她商讨佛学。

若说此次选女眷入宫是为了给太子相看太子妃人选,那清荷不是世家出身,为何也在名列内,这答案更是不用多说。

其他人或许是给太子相看,可唯有清荷,定是永昭王那边的意思。

因此,苏寻菀这才忧心忡忡。

那永昭王是什么人?权势滔天,朔安中无人不忌惮,纵使他狂悖狠毒,恶名在外,又有谁敢说他?因着早年间安亲王的情分,就连陛下也格外偏爱这位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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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安故
连载中扶望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