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梦困遗孤

马蹄踏碎了码头令人窒息的死寂,一路疾驰回指挥使衙门。裴玉清紧紧揽着怀中冰冷如石的纪如年,用自己的玄色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试图隔绝深秋凛冽如刀的寒风。怀中的躯体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唯有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游丝般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析。纪如年唇边那抹在鬼见愁海风中凝固的、极淡的解脱般的弧度,此刻在颠簸中显得更加脆弱,像易碎的琉璃,重重压在裴玉清心头,沉过了对庞奕统失魂落魄的嘲弄,也压下了对那沉入深渊的玉玺所引发的滔天巨浪的万千思虑。

冲入衙门肃杀的高墙,穿过两旁凝立如铁塑、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般的亲卫,裴玉清径直将人送入最深处的静室。厚重的石门在身后无声合拢,瞬间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风雨。青石的墙壁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冷意,仿佛能冻结血液。当纪如年被极其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厚软锦褥的榻上时,他那身早已被血渍、冷汗和海水浸透的靛青布袍已被迅速剥下,换上洁净干燥的衣物。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灰败,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紧紧吸附在他的肌肤之下,任何温暖都无法驱散。

浓重苦涩的药气在密闭的静室内迅速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青石本身的冷硬气息,也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纪如年无知无觉地躺着,脸色是纸浸透了脏水般的灰败,唇上裂着几道深褐色的干涸血口。腕间,那曾幽微搏动、顽强对抗着蓝石侵蚀的奇异蓝痕,此刻彻底黯淡,如同燃尽后冰冷的死灰,再无一丝一毫的光泽残留。唯有胸膛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起伏,像风中残烛的最后摇曳,证明这具躯壳尚未完全归于沉寂。静室,仿佛一座精心构筑的石砌坟墓,刚刚埋葬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此刻正试图收容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然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死寂的表象之下,一场更加酷烈的风暴正在肆虐。鬼见愁海风的呜咽、玉玺划破金光坠入深渊时那撕裂空气的尖啸、庞奕统绝望疯狂的嘶嚎…这些巨大的声响并未随着昏迷而消失,反而如同无数把淬毒的钥匙,狠狠捅开了尘封已久的地狱之门!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瞬间撕裂了意识的混沌,远比海风更狂暴,盖过了火焰吞噬殿宇的噼啪爆响。眼前不再是静室的黑暗,是冲天而起的烈焰,将记忆深处雕梁画栋的宫阙映照成扭曲跳动的、狰狞可怖的鬼影。猩红的宫毯吸饱了粘稠温热的液体,每一步都带起令人作呕的滑腻感。脚下,是层层叠叠倒伏的躯体,熟悉的服色被血污浸透、撕烂,空洞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同样被浓烟遮蔽的、血色的苍穹。那些面孔…是曾恭敬称他为“殿下”的年轻侍从,是板着脸却耐心教他习字的老学士,是…母妃宫里那个总偷偷塞给他蜜饯、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掌事姑姑…他们的脸在肆意横流的血泊里浸泡、变形,只剩下最后凝固的、极致的惊惧与痛苦,深深灼烧着他的灵魂。

“走!殿下快走!”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清原本面目的侍卫,猛地将他狠狠推进狭窄幽暗、散发着霉味的夹墙密道。那张沾满血污的年轻脸庞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狰狞地斜劈而下,皮肉翻卷。侍卫用尽最后的力量,用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死死抵住追兵劈砍下来的雪亮刀锋!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狂喷在纪如年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那侍卫最后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血雾死死钉在他身上,里面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焦灼与托付——活下去!密道的石板在身后轰然落下,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丧钟,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景象和侍卫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嘶吼,却将那张染血的、绝望的脸和那烙铁般的眼神,更深、更痛地楔入他每一寸骨髓。

黑暗,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他自己粗重如破旧风箱般拉动的喘息,和密道深处传来的、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幼小的他蜷缩在母亲冰冷颤抖的怀里,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锦绣宫装被尘土、血污和泪水浸染得辨不出本色。母亲的手死死捂着他的嘴,冰冷的手指带着绝望的力量,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脸颊的皮肉里,阻止他因灭顶恐惧而发出的任何呜咽。黑暗中,他看不见母亲的脸,只感觉到她身体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还有滴落在他脖颈上冰凉的泪水。那泪水,竟比喷溅在脸上的热血更冷,更刺骨。

“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挤压而出,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不甘,“记住…你是陈国的血脉…这血海深仇…” 话语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打断,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点点喷溅在纪如年的额发上。母亲捂着他嘴的手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滑落下去。那最后的话语,连同那温热血腥的气息,化作世间最寒冷的坚冰,瞬间冻结了他稚嫩的心脏,也冻结了此后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暖意。

陈国的血脉…血海深仇…

这沉重的冠冕,究竟是恩赐,还是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这血脉带来的,除了永无止境的追索、无边的黑暗和刻骨的痛楚,还有什么?复仇?向谁复仇?这倾覆的王朝,难道不是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吗?如同那被供奉在庙堂之上、金玉其外却吸食万民膏血的玉玺一般,内里早已爬满了贪婪的蛆虫!他挣扎着,灵魂在血海中嘶吼,喉咙却像被滚烫的血块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带着令人沉溺的诱惑,将他拖向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就这样沉下去…沉入那没有旧梦、没有血脉、没有无休止诅咒的永恒虚无…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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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砰!”

一方沉重的端砚被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泼洒的污血,狰狞地四散流淌。锋利的碎片激射,有几粒甚至擦着裴玉清跪伏的膝前飞过。

“裴玉清!你好大的胆子!” 龙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帝王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戳到裴玉清的鼻尖,“传国玉玺!那是天命所系的象征!纵是前朝之物,亦是华夏重器!蕴含着多少隐秘,牵系着多少气运!你…你竟敢任由那纪如年,将其沉入鬼见愁?!还说什么他重伤垂危,无力阻止?滑天下之大稽!朕看你就是存心包庇!纵容此等毁弃国器的逆天之举!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这煌煌天威!” 咆哮声在空旷高阔的殿宇内疯狂回荡,震得梁柱间的灰尘簌簌落下,角落里的内侍们噤若寒蝉,面无人色。

裴玉清深深俯首,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姿态恭谨到极致,声音却沉静如万载寒潭下的磐石,清晰地穿透了帝王的滔天怒火:“臣,万死。然事发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纪如年出手,非人力所能及,亦非臣等当时所能预料。臣赶到时,玉玺已坠海。臣未能护住国器,罪该万死,甘受陛下任何责罚。” 他微微一顿,话语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然臣恳请陛下明鉴!庞奕统无旨强拦爪哇贡船在先,悍然下令炮击、意欲毁灭贡品与证据在后,此乃铁证如山!其背后与柴铢贵勾结,构陷忠良,私运硝石制造科场血案,更是指挥使衙门查获的铁案!玉玺沉海,究其根源,实乃庞家一党步步紧逼、图谋不轨所酿成的恶果!臣斗胆,请陛下先治庞家僭越、构陷、意图毁证谋逆之罪!”

字字如铁,句句似钉。他伏在地上,宽大的朝服袖袍内,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任由玉玺沉海?不,那一刻,他心中的惊涛骇浪绝不亚于任何人!那玉玺散发的煌煌威压与天命诱惑,他并非毫无所感。但纪如年那耗尽生命本源、带着解脱般的决绝将其投入深渊的姿态…那是对缠绕了这片土地千年的权力枷锁最彻底、最惨烈的斩断!那一刻灵魂深处的震撼,远胜过对所谓“国器”的惋惜。护住他…无论如何…护住这个敢于焚毁旧神像、背负所有诅咒的人!这念头,比帝王的震怒更清晰地烙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你…!” 皇帝被这番硬顶噎得面皮紫涨,怒极反笑,手指颤抖着指向裴玉清,“好!好一个铁案如山!裴玉清,你是在教朕如何处置朝政?庞家之事,朕自有裁断!但玉玺沉海,你指挥使衙门难辞其咎!给朕滚回你的衙门!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半步!滚!”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九天惊雷炸响。

“臣…遵旨。” 裴玉清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凉意的印痕。他缓缓起身,脊背依旧挺直如百炼精钢铸就的长枪,转身,一步步退出这充斥着令人窒息威压的御书房。门外刺目的阳光照射在他玄色官袍上,却丝毫驱不散那浸透骨髓的沉重寒意。闭门思过?这仅仅是风暴席卷而来的第一道惊雷。庞家、柴党,还有那些视玉玺为复国唯一希望的遗老遗少…他们酝酿的反噬,只会更加疯狂,更加致命。他必须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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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西,幽暗地窖。**

空气混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陈年灰尘、潮湿霉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几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几张布满深刻皱纹、饱经风霜摧残的面孔。他们穿着陈旧却浆洗得异常挺括的布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腰板尽力挺直,如同在废墟中竭力维持着早已逝去的、属于前朝贵胄的最后一点可怜体面。然而,那一双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燃烧着的却是焚心蚀骨的愤怒、信仰轰然崩塌后的巨大失望,以及一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深沉的茫然。

靳逸站在众人之前,一身洗得发白、边缘已磨损的青色儒衫,身形清癯如竹。昏黄跳动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使那原本清俊的面容显得格外深沉难测。他手中,郑重地托着一物——一枚长约半尺的玉圭。玉质温润内敛,在摇曳的灯火下流淌着如月华般幽微的光泽,其上雕刻着古老而繁复的夔龙纹饰,赫然是前朝陈国皇室用于祭祀天地、沟通祖灵的至高礼器!此刻,这玉圭在他掌心,仿佛与地窖内弥漫的沉郁悲愤之气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竟散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微弱却清晰的幽光。

“诸位叔伯,诸位遗臣故老!” 靳逸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痛的穿透力,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每一个遗老脆弱的心防上,“鬼见愁的消息…想必大家都已听闻。” 他刻意停顿,让死寂中沉重的呼吸声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缓慢而精准地刺入,“那承载着吾国最后气运、象征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连同那刚刚归位、凝聚着复国希望的玉角…没了。” 他再次停顿,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骤然失色的脸,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刀,“被纪如年!我们忍辱偷生、寄予了全部厚望的‘殿下’!亲手…扔进了万丈深渊!永沉鬼见愁!”

“嗡…” 地窖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濒死般的悲鸣。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身体像风中枯叶般剧烈摇晃,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扶住,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般涌出:“苍天…不佑我大陈啊!国器…国器竟毁于…毁于竖子之手!列祖列宗…臣…臣愧对你们啊!” 悲声凄切,令人闻之恻然。

“为什么?!殿下他为何要如此自毁长城?!” 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遗民猛地站起,双眼赤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变形,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沉入海底的希望,“那是复国的唯一依凭!是凝聚天下遗民忠心的不二旗旌!是武皇帝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天命凭证啊!他…他怎能!怎能亲手葬送?!” 质问声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

“葬送?” 靳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淬毒的匕首,缓缓扫过众人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脸庞,“何止是葬送!他这是在背叛!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煽动力,“背叛了流淌在他骨子里的陈国血脉!背叛了那些在宫变之夜为他而死、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勇侍卫!背叛了那些为掩护他母子逃亡而阖族尽灭、九族俱诛的忠臣义士!背叛了我们这些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东躲西藏、忍尽世间屈辱、嚼着仇恨的苦果苟活至今的——所有期望!” 每一个“背叛”,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遗老们的心上。

他猛地将手中的玉圭高高举起,那玉圭上的幽光似乎受到这地窖内弥漫的绝望与怨毒气息的刺激,骤然明亮了几分,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悲泣,又似在愤怒地控诉:“看看这玉圭!它曾与玉玺一同供奉于太庙明堂之上,承受万民香火,承载着列祖列宗的英灵护佑与复国期望!如今玉玺沉海,永堕幽冥!这象征着宗庙祭祀、礼乐传承的玉圭,亦随之蒙尘!光芒黯淡!” 靳逸的声音如同泣血,充满了刻骨的恨意,“纪如年…他哪里还是我们誓死追随的殿下?他分明是被裴玉清那今朝鹰犬蛊惑了心神、被权势迷住了双眼的可耻叛徒!他亲手斩断了我们复国的最后脊梁!断绝了列祖列宗英灵回归宗庙、重享血食的唯一通途!他是陈国的罪人!是万死难赎其罪的叛徒!”

“叛徒!” 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率先吼出。

“罪该万死!” 悲愤瞬间被点燃,化作焚毁理智的冲天怒火。

“他不配为陈国血脉!他不配!” 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地窖内群情激愤,如同沸腾的油锅。一张张被漫长苦难和刻骨仇恨扭曲变形的脸,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那复国的旧梦,非但未曾因玉玺沉没而破灭,反而在“背叛”的毒油浇灌下,燃成了焚心的毒焰,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需要一个祭品,一个承担这滔天失望与蚀骨愤怒的罪魁祸首。纪如年,那个他们曾视为黑暗中唯一光明的遗孤,此刻成了这旧梦牢笼中最深重的囚徒,也成了他们所有仇恨与绝望汇聚的箭靶。

靳逸冷眼注视着眼前这被他亲手点燃的、充斥着怨毒与疯狂的怒火,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幽光。火候已足,只待将这焚毁一切的烈焰,引向既定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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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衙门密室。**

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外界的惊涛骇浪,唯有角落那个三层嵌套的铅盒,依旧散发着丝丝缕缕阴冷死寂的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桌案上,油灯的光芒被精心调整汇聚,形成一道凝练的光柱,投射在一架结构复杂精密到令人目眩的黄铜显微镜上,冰冷的金属部件反射着幽微的光。

阮存绪鼻梁上那副特制的水晶镜片,反射着全神贯注的锐利光芒。他屏住呼吸,动作轻缓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括,用尖端细如毫芒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将一片近乎完全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水晶片放置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水晶片上,沾染着极其微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幽蓝色物质——那是他在纪如年陷入深度昏迷后,如同在灰烬中寻找火星,从他袖口被鲜血浸透、菌丝力量最后爆发的边缘处,耗费巨大心力才艰难提取到的一点点残留物。它微弱、破碎、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是那神秘菌丝燃尽后最后的余烬。

他俯身,眼睛紧紧贴在冰凉的目镜上,全副心神沉入那微观的世界。视野中,一片混沌的黑暗背景里,那一点点幽蓝的残骸被放大了数百倍。它呈现出一种彻底的破碎和枯萎,如同被天火焚烧殆尽后的奇异藤蔓,只剩下焦黑扭曲的残骸,生机全无。

但阮存绪清癯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镜片后的瞳孔因专注而微微收缩。不对!这绝非简单的、彻底死亡的物质残渣!在显微镜下,那些看似枯萎断裂的幽蓝丝状结构内部,竟顽强地保留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精妙到不可思议的…“结构”?它们并非完全无序的碎片,某些断裂的末端,在极限放大的视野下,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天然具备引导某种“流”的特性的微孔形态?更令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是,当他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缓缓调整载物台下方一个他亲手改造的、能发出极其纯净不同单色光谱的特制光源装置时,奇迹发生了!

当一道波长极短、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的靛蓝色光束,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照射在那幽蓝残留物的某个特定、极其微小的断裂截面上时——那原本死寂如顽石的“灰烬”内部,竟陡然闪现出一缕微弱到如同幻觉、但确凿无疑存在的——流动的微光!那光芒并非简单的反射,而是仿佛被那残存的奇异结构从内部激发、引导出来,沿着那枯萎“孔道”的轨迹极其短暂地、微弱地流转了一瞬!如同濒死萤火虫最后的光迹,随即彻底湮灭在无尽的微观黑暗之中。

“光…引导?!” 阮存绪猛地直起身,由于动作过猛,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震撼,呼吸变得粗重。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调子。“共鸣…是共鸣引导!不是反射!” 这绝非偶然!这残留的死寂余烬,竟保留着对特定光谱产生感应、并尝试进行微弱引导的特性!这像什么?像…像一根被天雷劈断、烧焦了大半,却依旧倔强地残留着最后一丝导光能力的…“丝”?!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却又闪烁着智慧火花的念头,如同划破混沌夜空的霹雳,狠狠劈入他的脑海!如果…如果能找到某种能与这残留物产生完美共鸣共振、且性质极其稳定纯净的“光源”和作为传导介质的“晶基”…如果…能模拟甚至重建这种“引导”路径…那么,即使纪如年那双肉眼永远沉沦于无光的黑暗深渊,是否…是否还有另一条“路”,能将外界的光影流转、轮廓信息,以某种“光感”的形式,传递到他残存的、或许与这菌丝同源的深层感知之中?比如…以这菌丝残留为“桥”,引导纯净的光之“流”?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灼灼地刺向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铅盒。蓝石…那颗诡异、充满侵蚀性的石头,它那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是否也蕴含着某种独特的、可以被分离解析的“光谱”特征?它…会是开启这道“光之桥”的关键钥匙吗?还是说,它那毁灭性的力量,会将这微弱的希望彻底焚毁?巨大的风险与微茫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在阮存绪胸中激烈冲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次俯身,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微观的幽蓝世界。时间紧迫如燃眉,纪如年需要一条新的“路”,而裴大人的信任与沉重托付…他必须抓住这黑暗深渊边缘,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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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船最后的残骸碎片,在无边血海的冰冷拉扯中,耗尽最后一丝力量,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浮起,挣扎着要摆脱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熔化的铅水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微弱努力,都耗尽这具残躯内仅存的一丝气力。身体像是被拆散了所有榫卯,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剧痛,尤其是胸口和肋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如同钝刀在缓慢地切割。

然而,比这□□的疼痛更令人绝望的是…

黑。

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纯粹黑暗。

没有一丝光线的轮廓,没有物体的远近,没有色彩的分别。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他试图转动眼球,试图用力眨眼…全是徒劳。那曾经能模糊“感知”周围环境、甚至能穿透表象窥见能量流动的奇异视觉,连同腕间那微弱却真实的搏动,彻底消失了。如同被硬生生剜走了灵魂的一部分,只留下一个巨大、冰冷、空荡得令人发疯的黑洞。黑暗…这就是母妃最后滑落的手所指向的永恒归宿了吗?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的触感,从他被衾外裸露的手腕处传来。

温热的,带着常年握刀磨砺出的薄茧的,沉稳而有力的触感。一只宽厚的手掌,正轻轻搭在他冰凉的手腕上,指尖精准地按压着桡动脉的位置,沉稳地探察着他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脉搏跳动。那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活生生的温度,像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是…裴玉清?

一个名字在混沌泥泞的脑海中艰难地浮现。他怎么会…守在这里?玉玺沉海…那足以将他裴家九族都拖入地狱的滔天大罪…他难道没有被牵连下狱?没有被皇帝的怒火焚毁?无数的疑问、混乱的思绪如同挣脱束缚的毒藤,疯狂缠绕着纪如年刚刚艰难复苏的脆弱意识。他试图张嘴,喉咙却干涩粗糙得像两块砂纸在用力摩擦,只发出一声破碎沙哑、几乎不成调的气音:“…水…”

那只温热的手掌立刻沉稳地移开了。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杯盏碰撞声,还有…汤匙小心舀动液体的、细微的瓷质刮擦声。一股混合着浓重药味的温热气息缓缓靠近了他的唇边。

纪如年凭着残存的本能,微微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唇瓣。温热的、带着浓重苦涩气息的药液,如同甘霖,缓缓流入他火烧火燎般的喉咙。那药汁极苦,苦涩的味道瞬间在麻木的舌尖弥漫开来,霸道地攻城略地,却奇异地将他飘摇欲散的神志又强行拽回了几分,锚定在这具痛苦的躯壳之中。

“…海…” 他拼尽全力,艰难地挤出第二个字,声音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寻。鬼见愁…那吞噬了玉玺的墨绿色深渊…后来怎样了?庞奕统是生是死?闵江月的“靖海号”是否安然?还有…那句如同诅咒又似预言的“沧海现真龙”…那沉下去的,除了那肮脏的权柄与枷锁,到底还唤醒了什么沉睡在深渊之下的怪物?

“海…静了。” 裴玉清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听不出丝毫波澜,“庞奕统被暂时收押,但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详述御书房内承受的雷霆之怒,没有提自己“闭门思过”的囚笼处境,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着结果。他小心地又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稳稳地递到纪如年失去血色的唇边,“你做得…够多了。现在,喝药。”

够多了?纪如年麻木的心头泛起一丝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沉掉一个沾满血污的玉玺,就算够多了吗?那压在心口、浸透骨髓的血海深仇,那缠绕在血脉中、勒得他无法呼吸的沉重枷锁,何曾因那一掷而真正消失分毫?他顺从地咽下那苦入肺腑的药汁,温热的液体滑入腹中,却丝毫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和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他疲惫地闭上那双已无法视物的眼睛,意识在药物的强力作用下,再次变得模糊混沌,向着更深的昏睡沼泽沉沦。然而,在意识彻底沉没之前,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滑入他混乱的脑海:

裴玉清守在这里…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严密的看守?在朝廷倾天的怒火和遗老蚀骨的血仇之间,他裴玉清,纵有擎天之志,又能护住这具残破的躯壳…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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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海
连载中风掠岭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