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至中场，忽然有人举杯祝福，说了一连串周纤离听不懂的方言。但她还是开心地举起粗陶碗，鹦鹉学舌地哇啦了一句。
俞樾在一旁颇煞风景地夺她的碗：“你身体还没恢复，韩医生说不能喝酒！”
“是水！凉白开！”周纤离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俞樾满脸狐疑地盯着她，手指掰着碗沿没撤力气。
周纤离也瞠目相视，牢牢地捧着碗不撒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突然，祝福声落，欢快的音乐声起，一列与迎宾男孩穿着相似的帅小伙踩着节拍蹦了出来。
周纤离只觉得眼前一亮，霍然分了心，于是，碗立马就被抢脱了手。
俞樾飞快地喝了一口，旋即就沉下脸来。
他将粗陶碗往旁边一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瓶矿泉水，重重地立在周纤离面前，冷声道：“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听医嘱的人！”
周纤离撇撇嘴，嘟囔道：“甜酒又不算酒。”
俞樾蹙眉瞪了她一眼。
周纤离耸耸肩膀，一把将矿泉水捞了过去，边喝边转过身，望着在人群中载歌载舞的小伙子们，啧啧道：“还是这边风景独好。”
俞樾将方才“没收”来的甜酒一口闷下，“嚯——”地一下站起身。
“你干嘛？”周纤离被他吓了一大跳。
“热！”
说罢，他将西装一脱，扔在一旁的长凳上，接着又解开衬衫的领扣袖扣，将白色袖管一节节挽起。
雪芽河边燃起了高高的篝火，火光将人的线条映得格外分明。
紧实的小臂，匍匐的血管，起伏的锁骨，修长的脖颈，刀刻般的下颌线，还有那一枚尖尖圆圆，仿佛杏核一般的喉结……
周纤离慌忙回过神来，喝了一口矿泉水，用手扇着风道：“是挺热。”
俞樾得逞般地坐下，又重复了一遍医嘱：“不准饮酒，少食辛辣之物。”
周纤离别过脸去，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还随便脱衣服。”
“什么？”俞樾凑上前来追问。
幸好这时一道明亮的女高音划破夜空而出，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插科打诨就此为止。
女孩穿着花布大摆裙，戴着银闪闪的繁复头饰，开口便以花腔高音惊艳四座。
虽然唱词仍是周纤离听不懂的方言，但女孩的表演和音乐的旋律实在太过于迷人，她瞬间便沉浸了进去。
不多会儿，她赞叹连连地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录像，自言自语地道：“这段唱法处理得太妙了，回去学习一下。”
很快，流水宴到了尾声，人们酒酣耳热地陆续离开。但篝火尚未燃尽，仍有人围坐在一起唱歌欢闹。
周纤离和俞樾闲散地走在雪芽河边，夜晚凉爽的河风裹挟着一丝篝火的余温拂过他们的面颊，令人感到热烈又平静。
俞樾忽然开腔道：“青鸟一定会唱亮半边天的。”
周纤离挑眉：“这是给我下KPI了吗？”
俞樾笑着摇摇头，说：“是因为青鸟的领航人是天选的音乐剧之女。”
周纤离压住唇角，睨着他道：“把我捧这么高，是不是想提高抽佣？”
俞樾点点她的额角，没好气道：“现在我在你眼里只有‘邪恶资本家’这么一个身份了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周纤离干脆道。
俞樾指指她手里的手机，说：“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研究、精进音乐剧。”
周纤离没料到自己的日常之举被他描述得这么高大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梦想可以这么具体，热情可以一直不灭，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俞樾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周纤离，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真。
周纤离呼吸微微凝滞，她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不知道从何答起。
只见俞樾微微一笑，继续朝前走去，他缓缓说道：“我从小就被批评做事永远三分钟热度，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眼中的‘三分钟热度’是我非常努力地在模仿、融入他们认可的那些事情。但我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模仿了皮毛，而非真正的融入，更谈不上喜欢。于是，结果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枚毫无定力、将来肯定成不了气候的‘废子’。”
“唔……”周纤离聆听着俞樾的讲述，轻声道，“可我觉得你的那些三分钟很有价值。至少，你用这三分钟确定了彼时自己不喜欢什么，这可是很大的收获。”
俞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远处的篝火映照进他深潭般的黑色眼眸中，看上去仿佛有火焰正在水底燃烧。
不多会儿，他收回目光，投向夜色中的雪芽河，河水淙淙流淌，给他的声音铺上了一层舒缓的背景音：“以前我说你让我刮目相看，后来想想，这话说得不对。”
“是吗？”
周纤离快速地在记忆中搜寻，是了，他说过这话，在给村民们分青鸟那天，他对孟游说的。
“我说得不对，并不是你令我刮目相看，而是很多个瞬间，我借用你的眼睛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
“你眼里的世界与我原本看到的世界那么不同，这才是叫我惊喜至极的地方。”
两人已走得离人群远了，河床中露出光滑洁白的巨石，流水的响声与夜莺的鸣叫交缠并进，像一支温柔的行板。
俞樾停下脚步，正视着周纤离，继续道：“而最最神奇的是，借用你的眼睛看世界时，那三分钟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愈发郑重，“周纤离，我想成为拥有借用你眼睛特权的那个人，我想成为你施展这种魔法的唯一对象。”
俞樾不由得走近一步，声音低垂，“我可以吗？你愿意吗？”
远处即将燃尽的篝火不知何时被人添进了一把干柴，火焰冲天而起，围聚的人们又唱起了新的歌谣。
“那……”周纤离微微仰头，凑到俞樾的耳畔，轻声说道，“三分钟，现在计时开始咯！”
雪芽河仿佛蓦地上涨，将俞樾淹没了，但他丝毫没有动弹，只是紧紧地拥着周纤离，脸埋在她的长发中，任凭这河水将他吞噬殆尽。
*
次日，俞樾醒来时，周纤离已不在身旁，她留下字条，说与昨日比赛时认识的一位同行去楼下咖啡厅聊事情了。
俞樾原本想问“是男是女”，但打开对话框一输入又变成了“好的，你们慢慢聊，账记在我的房间上就行了”。
不多会儿，见周纤离没回复，他又发送过去一条：“早餐你吃过了吗？酒店这会儿没有了，我房间可以做，你想吃什么？我去买食材。”
很快，周纤离回消息了：“在房间吃过了。”
俞樾不由得扶额，勉力压住唇角。
——他以为她另有所指。
但紧接着对话界面上又跳出几行字：“早晨我要起床去吃早餐，你非不让我去，迷迷糊糊叫了客房服务，后来早餐送过来，你又睡着了，你都忘啦？你的那份我放餐桌上了，快去吃吧。”
俞樾：“……”
踅进餐厅，果然，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大片。
俞樾拣起一只可颂，刚塞进嘴里，就只听得门铃“叮咚”一声。
他飞快跑去开门。
门打开，他咧到太阳穴的嘴角瞬间耷拉了下来：“怎么是你？”
金熠：“……”
老板你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早餐吃了吗？”俞樾转身，继续啃起可颂，“餐厅里有好多，随便吃。”
“我吃过了，”金熠拿着平板，一脸神秘地道，“小俞总，您这口要不赶紧咽下去，我怕您听了这个消息会噎着。”
俞樾不以为意，慢悠悠地吃掉最后一口，说：“现在还能有什么消息会让我噎着？”
金熠噙着笑，将平板递给他，挑眉道：“您自己看。”
俞樾不解地接过，才看一眼，就因为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咳嗽起来。
“哎呀，怎么真被我说中了，您喝口水，坐下慢慢看。”金熠连忙将水杯递了过去。
俞樾喝了水，又将平板上的公告看了一遍，那是集团今早发布的曼蕉疗养院组织架构图及管理层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头衔是“经营企划部部长”。
“怎么会这样？”俞樾不敢置信，“难道他把俞兆诚弄出来了？”
不可能，案子进度他一直盯着，现在俞兆诚还在接受调查，证据确凿的事，他要逃脱可没那么容易。
“您再看看这个。”
金熠轻轻一划，屏幕上显示出一条奠基仪式的新闻，标题之下是一张令人无法挪开目光的配图——照片里，江素琴占据中间最醒目的位置，正举着话筒说话，一脸温煦与认真。而照片的配文是“院长江素琴致辞”。
俞樾惊讶地划回公告页面，发现名单中“院长”一栏的确写着“江素琴”。
“具体内情我还在打听，但不管怎么说——”
“不用打听了，”俞樾打断金熠，倏然笑起来，“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想起几个月前，他向俞楷之提出将曼蕉度假村改为疗养院的想法，他态度上虽鼓励他大胆去做，但话里话外却是“用途变更的批复手续不好弄，你小子别指望我帮你搞这种家家酒，乖乖把度假村做出来才是正经事”。
正当俞樾有些灰心地准备回曼蕉时，江素琴忽然叫他去喝下午茶。
在湖心小岛的明亮包间里，江素琴说她有办法帮他实现他的构想，“只要改为慈善项目，这个变更手续就很容易拿下来了。”
俞樾点点头，本来他的初衷也是改善当地老人看病不易、得病难养的现状，也很早就想过，真建成了那势必是要让渡一部分利益的。
江素琴见他没反对，继续说道：“当然，若是改为慈善项目，那就只能以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提请了。”
俞樾想了想，说：“没问题，反正都是集团的项目。”
江素琴严肃地看着他，坦诚道：“俞樾，我得事先告诉你，如果以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提请变更成功了，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基金会是有财务、人事等各项决策权的，你明白吗？”
俞樾以为自己当时已经足够明白了，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很难说是江素琴利用了他，还是救了他一把，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于他而言都是令人满意的。
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失去疗养院，也十分期待建成后与这位名副其实的院长的合作。
这么想着，他拿出手机，给江素琴发去一条信息：“恭喜，江院长。”
他迟疑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妈。”
收到消息的江素琴刚刚走出会议室，她的手里正拿着一份曼蕉疗养院的建设方案。她顺手一拍，发了过去：“方案我们团队有一点修改意见，你休假好了尽快回来参与讨论。”
俞樾低头一笑，回了句：“好。”
忽然，门铃再次响起。
不等金熠反应，俞樾一跃而起，“噌——”地一下奔了过去。
门打开，只见周纤离双手握拳，大喊道：“我们是冠军！我们拿了赛区第一！”
俞樾欣喜地张开双臂，搂了上去，情不自禁地摇晃着两人，道：“冠军是你应得的，你就是有这么厉害！”
*
飞机再次落地机场已是午后。
金熠安排好了车辆将他们载往三叶镇。
抵达镇子时，炽热的阳光已褪去了一层热力，空气中仿佛开始酝酿夜晚的凉风。
“这个程烈星，我叫他骑摩托来接我们的，怎么还不见人影？”金熠将手机贴在耳边，碎碎念道。
“要么去集市找找，看有没有人回曼蕉，捎我们一程？”
周纤离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人就是这样建议她的。
“好，我们去找找。”俞樾附议。
“等等！”
两人刚转身，就只听得金熠阻止道，“你们看，那群‘机车党’是不是我们曼蕉的人啊？”
两人赶紧扭头细看。
只见不宽的水泥路上浩浩荡荡地驶过来一支摩托大军，穿过阳光下飘逸的浮尘，他们的面庞愈发清晰了。
最前头的是村长，慢了半个身位的是程青云，一直在找机会加速但苦于被亲姐压制只好乖乖跟在后头的是程烈星，还有拾月婶、阿满、苏湛……
周纤离扬手惊呼：“苏湛！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苏湛大声回道：“坐过你的摩托车之后就一直在偷偷学啦！”
轰鸣声止，大家掀开面罩，纷纷朝周纤离递去头盔：
“周老师，坐我的车！”
“坐我的！坐我的！”
“我的车好，车座我特地换的新的。”
“车好只是其次，主要还得车技好！坐我的，保管你一点都不颠！”
“……”
周纤离觑了俞樾一眼，得意道：“冠军的待遇，羡慕吧？”
俞樾摇摇头，凑到她耳边，说：“不是因为你是冠军，才有这个待遇。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周纤离瞬时心口一热，惊愕地望向他，柔声道：“这回，轮到我借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了。”
金熠不知从谁那儿借过来一辆摩托车。
俞樾长腿一跨，坐了上去，递给周纤离一顶头盔，对众人道：“不好意思，她只会坐我的车。”
周纤离戴好头盔，朝前一步，拍了拍俞樾的肩膀，说：“你坐后面。”
俞樾：“……”
傍晚的风在耳畔猎猎作响，水泥路很快变成起伏不平的山路。很快，高山，密林，流水，不间断地撞进他们的视野。
周纤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笼罩了下来。
她抬眸远眺，笑着微微后仰，对俞樾喊道：“今天的晚霞好美啊！”
俞樾朝天边望去，拢在她腰间的双臂也不由自主地圈得更紧，他喃喃道：“是啊，今天的晚霞，真的很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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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