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会有好梦

门扇合拢的轻响是唯一宣告终结的讯号,隔绝了门外那份庞大且无形的喧嚣。他终于拥有了一点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足下昂贵柔软的纯色地毯吸收了最后一点声息,只剩下寂静膨胀,几乎发出无形的嗡鸣。水晶吊灯在屋顶散出刺眼的光芒,光尘在空气中浮动,扑面而来的沉水香裹挟着末世里荒诞的奢华,墙壁饰以华贵的丝绸与繁复的雕花线条,触手所及的柜面光滑冰冷,一张大得超乎寻常的床置于房间正中。然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一片狼藉,断裂的钢筋如同扭曲的骨架伸向天空。

他曾经或许会为这份奢靡局促,但现在,只觉得这“精致”像一层华而不实的裹尸布。一丝罕见的、近乎刻薄的讥讽笑意悄然爬上白星的嘴角。这算什么呢?窗外浓重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房内的光鲜。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窗外废墟上偶尔掠过的变异生物嘶鸣,或远处幸存者营地的微弱喧嚣,都在这厚重的隔音结构前败下阵来。这极致的安静,他发觉,自己竟然适应了。适应了不再有室友熬夜赶论文的键盘敲击声,适应了不再有楼下小吃街的烟火喧嚣,更适应了……不再需要进食,不再需要睡眠。

超脱凡俗的代价在此刻格外清晰:这具被神力重构的躯体早已剥离饥饿与疲惫的警报,连续三十多日不眠不休、斡旋于不同势力之间,生理机能依旧平稳如精密仪器。可正是这种“完美”,让心灵的空洞愈发震耳欲聋——当人类用进食补充能量,用睡眠修复精神时,他连短暂麻痹自我的权利都被剥夺。

大学生活的剪影像褪色的胶片,模糊而遥远地闪过——食堂拥挤的人潮、熬夜后眼下的青黑、复习到虚脱倒在图书馆沙发上补觉的狼狈……那些感觉,饥饿的烧灼感、疲惫如同灌铅般的沉重感,连同那个普通大四学生白星的人生,仿佛在获得这股“神赐”(抑或是诅咒?)力量的那个瞬间,就被彻底抹去。

岁月似乎将他的活力榨干,只剩这副冰冷的外壳。那张永远青春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眼睛,其中沉淀的东西却过于复杂深邃,早已超越了他应有的年纪。他现在是一台精准、永动的机器。身体由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构成,流转不息,永不匮乏。然而,神祇的力量带来了神祇的枷锁。他不需要食物,却必须日复一日吞下权力场上的明枪暗箭;他不需要睡眠,脑中却塞满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诉求和永无休止的算计。他游走在这片废墟之上,辗于人类苟延残喘构筑的各个“势力”堡垒之间:东区那个靠着工业废墟重启部分生产线的工程师联盟,试图把他打造成无坚不摧的工具人;北边那些信奉弱肉强食、用暴力维系秩序的“雇佣兵团”,则视他为通往更大权势的捷径和潜在威胁;甚至还有南方那个试图恢复旧日秩序、推举“元首”的秘密议会,殷勤地递上冠冕……他像个永不停歇的齿轮,咬合在不同的机器缝隙里,不知疲倦地斡旋、权衡、妥协、威慑。

他早已不是那个眼中会闪耀热切光芒的年轻人。他学会了垂下眼睑,收起锋芒,戴上名为“宽容”、“睿智”、“顾全大局”的面具,展现着一个所有人都期待的“领袖”形象——一个不会轻易动怒,能听取各方意见,懂得平衡的温和神明。即使,他的双眼比任何显微镜都锐利,早已洞穿那些面孔下或谄媚、或贪婪、或野心勃勃的内核。

他必须笑,在需要的时候,哪怕那笑容空洞;他必须沉默,在真相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展现出一副浑然未觉的天真样子;他更要呈现出一种近乎刻奇的宽容。即使那些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面孔、表露的所谓忠诚,其下掩盖着虚伪与算计的脉络,对他而言都像摊在阳光下的劣质谎言一样清晰可辨。他并非无法拆穿,只是不愿。

他厌恶一切。厌恶那些名为“蓝图”、“复兴计划”的华丽辞藻下包裹的龌龊。这个提议要求铲除阻碍资源分配的“麻烦”聚居点,那个计划又主张优先消灭与他们政见不合的“异见”团体……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像操控一把无知觉的神兵,借他的手,清扫各自的障碍。

他不是傻子。力量曾在他掌中沸腾,如新生的恒星。那时他以为能劈开所有迷雾与污秽,重塑一个简单干净的世界。然而成年人的世界是一张布满黏腻蛛网的泥潭,远比少年时想象的迷宫复杂得多。杀戮?成为只依靠力量建立绝对权威的暴君?念头不是没闪过,但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扑灭。杀戒一旦开启,血债便永无尽头——除非他能将这颗残破星球上苟存的所有生灵抹杀殆尽,否则,人,是杀不完的。新的背叛者,新的觊觎者,新的“不切实际”会如野草般迅速滋生。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种贪婪与倾轧就不会终结。他太清楚不过。

平衡——这个令人作呕又无比现实的词——成了他不得不握紧的缰绳。那些人,那些势力,就像永不餍足的饕餮,递给他一个又一个包裹着花哨词汇、实则全为私人图谋的无望计划。他要给那些不得不用的家伙一点甜头,一丝希望,让他们死心塌地(或者说暂时不敢忤逆地)干活,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存秩序。同样,也要毫不留情地落下惩戒的铁锤,用某些人的瞬间湮灭作为警示,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是无害的橡皮图章,越界者需付出血的代价。在这推拉之间,方寸之地,世界才能在一片废墟之上,步履蹒跚地维持着危险的“秩序”。

疲惫……一种无关乎□□、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像浑浊的冰水,漫过他意识的堤坝。他做得很好吗?各方势力战战兢兢,废墟上保持着一种病态而脆弱的稳定。可谁又会给他一枚勋章?一句真诚的感谢?人们匍匐在他脚下的阴影里,眼神里盛满的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畏惧。他们歌颂他的力量,只因为那力量还能被利用;他们供奉他,只为了换取片刻喘息和谋求私利的机会。他的清醒如同烙印,日夜灼烧着他仅存的自我。他不过是个被架上神坛的、徒具神力的囚徒。

白星将身体重重地向后仰倒。一个声音浮现,带着巨大的引力,拉扯着他:抽身!逃开!让这残骸般的世界在贪婪和愚昧中彻底燃烧殆尽吧!一闪而逝,他甚至没有力气维持这份“大逆不道”。

指尖下意识地微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细微的白雾。丝丝缕缕,如同实质的叹息,缓缓凝结,汇聚成愈发密集的水珠。它们安静地悬浮着,渐渐聚拢,澄澈透明的水流似乎拥有了生命,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升腾而起,缓缓包裹住他的身体,稳稳地将他承托。温凉而沉静,试图洗涤他身上那些无形却沉重的东西。

然而,就在他彻底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环绕、托举他的澄澈水流骤然变化。如同投入烈火的清油,温顺消失无踪,转化为一种粘稠、深邃、近乎吞噬所有光线的漆黑物质。它沉重、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粘连质感,如同凝固的原油,缓缓地贴着他的背脊沉陷,悄无声息地裹缠他的脚踝。

他没有挣动。那黑暗粘稠带来的……是心灵深处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下陷感。所有的斡旋,所有的铁血,所有的清醒和倦怠,在闭眼的这一刻,都被这粘稠吞没。

白星清楚,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拥有神明般的力量,心脏却像被浸在冰水中——没有人会给神明奖赏。人们只会隔着一片敬畏的空白远远地注视着他,眼神中的情感简单而残酷:是对于强大力量的原始恐惧,是对可以凭借其达成目的的工具的精准评估。

唇齿间逸出极轻的气音,像叹息,更像一道短暂而疲惫的赦令。此刻他只想闭上眼久一会,再久一会。很快他又必须回到那盏光芒炽烈、被权力与人心投射的聚光灯下,重新戴上那个属于“救世主”的面具。那面具冰冷、坚硬,隔绝着所有人的真心,也包裹着他难以诉说的疲意。他将继续在钢丝上行走,被利用、被忌惮,而永无真正的安宁。

——

仿佛坠入一片液态的虚空,这里没有色彩,只有银灰色的雾霭如丝绸般流动,思绪凝结成透明的泡沫,缓缓升腾。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如水晶球般浑圆,有的如蒲公英般蓬松,表面折射着不存在的光,轻轻碰撞时发出风铃似的碎响。

“咻——”

一道金影撕裂了雾霭。那是一只不过巴掌大的生灵。

脸颊覆着赤焰般的蓬松鬃毛,眼眶却镶着一圈靛蓝短绒,如同戴了半副精致面具。一双杏核般的眼睛大得惊人,虹膜是融化的蜜糖色,正随着它的漂游滴溜溜转动,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泡泡宇宙。它似乎天生属于这里,毛茸茸的脚爪在空中轻轻一蹬,那条几乎与身体等长的、环纹璀璨的金色尾巴便优雅地一卷一舒,如同握着无形的桨,让它灵巧地滑过泡沫的间隙,拖曳出星屑般的微光轨迹。

“噗噜!”它鼓起腮帮吹散一串泡沫,露出两颗珍珠米般的乳牙。

倏然,小兽突然急刹。

悬在一簇尤其密集的泡泡群中央,它歪了歪头,耳朵尖上两撮雪白的翎毛颤了颤,尾巴卷成问号状。它焦急地拍打肚皮,绒毛炸成蒲公英球:“咕哩噗——咻!”接着,它伸出覆盖着细软绒毛的小爪子,用粉嫩的肉垫,小心翼翼地戳向一个流转着琥珀色暖光的泡泡。

“啵——”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那泡泡碎裂的瞬间,浓郁的、带着刚出炉面包焦香的暖意轰然弥漫开来。小精灵猛地吸了吸鼻子,蜜糖色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咻!咻咻咻!”

白星感觉自己正沉在一片温软的云絮里。眼皮重得如同坠了铅,可那暖金色的光影和咻咻的絮语,又像羽毛搔刮着心尖,诱惑他睁开眼。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晕染。小精灵的身影融化在光晕里,只剩下一团毛茸茸的、跳跃的金色暖意,和那些比夏夜虫鸣更细碎、更欢快的咻咻声。他努力想集中精神,试图从那串叽里咕噜的、毫无逻辑却异常悦耳的鸣叫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意义。“…说点…我能听懂的…”他的意识像浸了水的棉线,勉强将这缕思绪抛向那团光影。

小精灵似乎听懂了。

它不再咻咻乱叫,而是轻盈地飘到白星“面前”。它收起尾巴,盘腿坐在虚空,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周身开始荡漾起柔和的、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接着,它仰起头,喉间发出第一个清澈如泉涌的音符。

那声音起初细若游丝,随即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古老的音节编织成奇异的韵律,不再是破碎的意念,而是一幅幅流动的盛宴画卷,直接在白星的心湖上泼洒开浓墨重彩:

“当星尘沉入甜梦的海床,

巧克力涌成波浪,托起棉花糖的云航——

肉桂卷是礁石,奶油霜浪花轻拍,

蛋糕胚的岛屿上,糖霜宫殿正发光!

这里没有饥馑的寒冬啃噬心房,

没有冰冷的视线筑起隔阂的高墙,

这里刀叉与偏见一同融化,

蜂蜜酒泉涌出永不干涸的承诺,

任你舀取一勺,是故乡的暖阳——

全寰宇的珍馐在此珍藏,

推开那扇姜饼门,盛宴永不散场~!”

每一个音节都化作实体。白星“看”到了翻滚着可可脂光泽的深褐色海浪,雪白蓬松的云朵岛屿漂浮其上,岛屿中央矗立着由金黄蜂巢蛋糕和闪耀糖霜筑成的尖顶宫殿;他“闻”到了刚出炉的肉桂卷混合着香草荚的暖甜辛香,“尝”到了蜜露溪流清冽的甘甜,甚至指尖“触”到了姜饼大门上酥脆的颗粒感。这吟唱本身,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感官飨宴。

精灵的歌声忽远忽近,化作呢喃:“咻……留下吧!松露炖鸡在黄金餐钟里保温……”

“够了!”白星突然捂住耳朵,“别打广告了!”

幻象瞬间冻结。小兽被他攥在掌心,暖融融的像刚烤好的面包。他忍不住摇晃这团毛球 :“食物!真正的食物在哪?”

“咿——呀!”

小精灵猝不及防,被他“抓”了个正着。暖金色的毛球在他“掌心”里颠簸,发出晕乎乎的“呜噜噜”声,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像两颗泡在糖水里的葡萄,连蓬松的大尾巴都僵直地翘着,环纹都吓得不闪烁了。

“食物!”白星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锐利,像打磨过的水晶,穿透了所有虚幻的甜蜜泡沫,直抵核心。那渴望如此纯粹而原始,无关乎花哨的星尘千层酥,亦非缥缈的寰宇珍馐。是踏实的谷物芬芳,是泥土孕育的、最质朴的生命能量。

“沃土之乡!”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锚,砸在这片流光溢彩的虚空里,激起实质的涟漪,“沃土之乡!”

“沃土之乡…”

白星念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整个空间骤然寂静。

所有漂浮的思绪泡泡,连同小精灵眼中泫然欲泣的水光,都凝固了。

紧接着——

一道沉厚、温润、饱含着大地气息的七彩光晕,从那名字被念出的地方诞生。它并非吟唱所幻化的那种轻盈闪烁的糖果色,而是麦浪翻滚的金黄,是新翻泥土的深褐,是葡萄成熟时的深紫,是阳光穿透森林的翠绿…厚重、浓郁、生机勃勃。这光晕如同最温柔的巨浪,带着泥土与根系的芬芳,轰然席卷而来,瞬间将白星和他的梦境彻底吞没。小兽的最后一瞥带着狡黠笑意,它的身影碎成千万金箔,一同汇入光茧的脉动······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守卫蓝星
连载中Ercim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