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峰主殿的侧殿,厚重的织锦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殿内只余下长明灯柔和的光晕,以及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苦涩药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清凉生机的草木清气。
池泽坐在暖玉榻边的雕花圆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手中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碗,碗中是药长老亲自调配、刚刚煎好送来的灵髓药汤。粘稠的碧绿药液在碗中微微荡漾,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和直冲脑门的苦味。
榻上,苏棠安静地躺着。
经过药长老数日的精心救治和池泽那枚九转还魂丹磅礴药力的滋养,少年身上最狰狞的外伤已开始结痂,翻卷的皮肉被新生的粉嫩覆盖,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是濒死的惨烈。脸上大部分血污已被擦净,露出底下过分苍白却难掩精致轮廓的脸庞,只是那些青紫的淤痕和未消的肿胀,依旧盘踞在眉眼唇畔,无声诉说着曾经的酷刑。
他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却平稳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那双曾饱含恐惧与恨意的眼睛。
池泽用玉匙舀起一小勺药汤,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吹了吹。动作生硬,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笨拙——现代灵魂何曾做过这种伺候人的精细活?更何况伺候的对象,还是他笔下未来会将他挫骨扬灰的煞神!
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他俯下身,凑近苏棠,试图将那勺温热的药液喂入少年紧闭的唇间。
“棠儿,喝药了…”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努力模仿着记忆里“慈师”应有的语调。
玉匙的边沿刚刚触碰到苏棠干裂的唇瓣。
就在这一刹那!
苏棠紧闭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那双一直沉溺在黑暗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池泽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深褐,在长明灯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泽。但这绝非重点!重点在于那眼神!
没有初醒的迷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里,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的惊惧!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看到了最可怖的天敌!那恐惧深处,更翻滚着一种刻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憎恨和戒备!
这眼神,池泽太熟悉了!就在几天前的血腥密室里,当“原主”狞笑着举起鞭子时,苏棠眼中就是这般模样!
嗡——
池泽只觉得脑子里一声轰鸣!握着玉碗的手猛地一抖,粘稠滚烫的药汤泼洒出来,溅了几滴在他雪白的袍袖上,瞬间晕开几小片刺目的污绿。但他根本顾不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被发现了?!他知道是我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疯狂挤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丢下药碗,夺路而逃!系统的倒计时在脑中疯狂尖叫:【67:01:33…67:01:32…】万虫窟的幻影狰狞地扑来!
“师…师尊?”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池泽猛地回神,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强迫自己看向苏棠。
少年眼中的惊惧和憎恨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快得让池泽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下的幻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虚弱,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怯懦的依恋?仿佛刚才那淬毒般的眼神从未出现过。
苏棠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弟子…弟子这是…在何处?” 他试图转动脖颈,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痛得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瞬间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看起来更加可怜无助。
池泽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拉扯到极限的弓弦,在这一声“师尊”和这脆弱姿态下,竟奇异地没有崩断,反而微微松弛了一丝。他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后怕”。
“莫动!”他连忙放下玉碗,伸手虚虚按住苏棠未受伤的肩头,指尖冰凉,隔着薄薄的寝衣都能感受到少年身体的僵硬。“你伤得很重,这里是清修峰,为师的主殿。已经无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沉痛”的安抚,“凶徒已被为师惊走,执法堂正在全力追查。你且安心养伤。”
“惊走…”苏棠重复着这两个字,深褐色的眼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在池泽被药汁污染的袍袖上,又缓缓上移,对上池泽强作镇定的眼睛。那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却又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师尊…”他声音依旧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日…那般凶险…您是如何…发现弟子的?” 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精准地敲打在池泽最脆弱的神经上!
来了!最核心的试探!
池泽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冰凉的法袍上。他强迫自己迎上苏棠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师尊”的威严和“后怕”的余悸。
“为师在寝殿静修,忽感后山方向传来一阵极其暴戾阴寒的灵力波动!”他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震怒”,试图掩盖心底的慌乱,“隐有血腥之气!心知有异,立刻循息赶去…” 他目光转向苏棠,语气转为“沉痛”,“便见你…已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流露出真切的“余悸”,“若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说辞,与他对执法堂所言分毫不差,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但此刻面对着苏棠那双看似清澈无辜、深处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幽潭的眼睛,池泽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苏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长睫偶尔颤动一下,像栖息在花蕊上不安的蝴蝶。直到池泽说完,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耗尽了力气般,缓缓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低哑的一句:“原来…如此…多谢…师尊救命之恩…”
池泽看着他重新闭上的眼睛,心中却没有半分放松。那声“多谢师尊救命之恩”,听在耳中,竟莫名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意味,让他脊背发凉。
他不敢怠慢,重新端起那碗药。药汤已经微温。他再次舀起一勺,凑到苏棠唇边,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棠儿,喝药了。” 声音放得更柔。
这一次,苏棠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张开了干裂的唇瓣。
池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药匙送入他口中。温热的、苦涩的药液滑入喉间,苏棠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喂药的过程异常顺利,苏棠顺从地吞咽着,没有一丝抗拒。
但池泽的指尖,在收回药匙时,却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苏棠颈侧的皮肤。
那一瞬间,池泽的指尖如同被毒蛇的鳞片刮过!冰凉!滑腻!带着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触感!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挥之不去。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苏棠的脖颈上。
那里,被擦拭干净后,几道浅淡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指痕,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印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指痕的形状、角度…与他记忆中,自己在密室里握着匕首、因为过度紧张而死死掐住苏棠脖颈时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嗡!
池泽的脑子再次一片空白!刚刚因喂药顺利而稍稍平复的心跳,瞬间飙升至极限!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玉碗边缘。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瞬间失态的表情,握着玉碗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碗中的药液漾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
“师…师尊?” 苏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紧闭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疑惑的微弱鼻音,如同受惊的小动物。
池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拔腿就跑的冲动。他抬起头,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温和”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没事。药有些烫手。你…你好好休息,为师…喂你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