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退去,黑夜如浪潮般涌来。一轮圆月挂天边,数星争相靠近皎洁的光,一闪一闪,似千年古卷美人的泪花。
灵簌拂过,池中水轻轻荡起波纹,树上叶微微摇摆。
悦吟趴在墙头,确认墙内的人已经入睡,巡夜的家丁失去警惕之心,她才放心的打算使用隐身术潜入里面。
猛然间,她察觉自己身下有动静,瞬间翻身下墙,唤剑直指来人。
“师尊,你这是干什么?”霁寒霄眉尾上挑,眼神略带戏谑地扫了一眼指着自己脖子的剑。他稍稍仰起头,身体往后靠,借身后之墙作为一个支撑点,抱臂并且眼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凝视悦吟。“师尊,大晚上的来爬人家墙角不好吧。”
悦吟收了剑。她不明白了,都这种时候了,霁寒霄不去陪着柳清离来跟踪她干嘛?柳清离好歹是他的未婚妻,他就算不是真的想要娶她,那表面功夫至少得做做吧!不然,霁寒霄大费周章,以谢霖的身份来求娶柳清离是什么意思?
“你做事能不能认真点?清离受了那么重的伤,这种时候你竟然还跟着我跑了出来!”
霁寒霄知道,她这是生气了。但他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靠近她:“师尊,我已经和你说过,与柳清离有婚约的是谢霖,不是我霁寒霄。师尊若觉得我这假身份碍眼,大不了我去与柳清离澄清,和她退婚便是。”
悦吟:“你怎么能够如此行事?”她眸子铺上一层欲燃未燃的火,心中堵塞,说不上来的难受。“做人做事都得有始有终,是你主动答应谢霖,来招惹清离,订下婚姻。你没想着如何将一切有序的推进,反而半途退出,惹所有人不快活!”
霁寒霄眸光黯淡,血色不足的嘴里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悦吟说得在理,他心中也悔恨当初假扮谢霖,跟柳清离成亲的决定。不过,就算是时光倒流,他还是会依旧决定如此。因为,他相信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帮自己。
“师尊,你要知道,我没得选。”他的声音很轻,轻如鸿毛,风一起,便听不见声。“我不能一直等着。就像上辈子,我等着你们来救我,拼命地撑了那么久。可是……最后我的下场是什么?师尊你是最为清楚的,往生镜中,你看得清清楚楚。”
语毕,悦吟顿时心一紧,想要说的话全部都卡在喉咙里。霁寒霄说得没错,他上一辈子苦不堪言的生活,她的确是一清二楚。不过,听霁寒霄这话里的意思,想必他早已经知晓柳清离的真实身份。只是,悦吟不明白,柳清离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霁寒霄这般行径?
事到如今,悦吟也没必要深究或者是思考,有她在这里,柳清离一定可以安然无恙地历完劫,回归神界。至于霁寒霄,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放出体内的东西为祸苍生。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都会想尽办法,为他续命,救他于水火之中。
“阿霁……”悦吟的语气软了下来,刚才心中的气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一次做什么事能不能和师尊商量一下?只要合理,不违背天地法则,师尊都会帮你的。”
霁寒霄:“若我要师尊帮我杀了那些欺侮过我的人呢?师尊会为了我去杀了他们吗?”
“神界之人不是一直自诩正道,为世间伸张正义,荡去不公,杀尽一切违背天地道义的恶人吗?”
悦吟:“阿霁,你知道这是不行的!现如今魔尊虎视眈眈,不似万年前那般安分守己。如若开战,死的人不计其数。你难道还想看见更多的霁寒霄吗?”
她继续道:“你受的委屈、痛苦,师尊都知道,以后师尊会对你很好很好……直到把你的伤给抚平。”
“你能不能听师尊的,不要再执着于过去?”
霁寒霄看向悦吟的眼。清澈明亮的眼是那么的真诚,将他的身影映在其中。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病了,居然希望眼前人的眸中能时时刻刻有他的影子,心中能有一分他的位置,哪怕小如浮尘,他也知足。
他身子微微前倾,两张脸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指粗细。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扰乱了他的心绪。“师尊,我想……”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他的话:“什么人在这里?!快出来!”
还未说完的话被他咽进肚子里。下一秒,他伸手拉住悦吟的手,往隐秘的墙角藏去。墙角的光被一颗大树挡得严严实实,树影之下是一片漆黑。
悦吟被霁寒霄挡在墙角最里边。他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歪头时不时查看方才二人跑过来的方向。
虽说二人不是第一次有这种近距离接触的事,但是这次悦吟心中多了几分抵触。霁寒霄再怎么说还是柳清离的未婚夫婿,而她又是霁寒霄的师尊,这么做属实不妥!
她抬手,想要推开霁寒霄。某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小九九,故意又将她往角落里面挤,令她动弹不得半分,手足无措地睁大眼睛转来转去的。
“师尊不要乱动,小心被人发现。”说完这话,霁寒霄的嘴角微微上扬。
悦吟:“……”
他怎么回事?!她会隐身术,根本不需要躲在这!!
悦吟忍无可忍,猛地抬头,伸手捏住霁寒霄的脸,道:“你干什么?想挤死我!我会法术,凡人根本察觉不了好不好!”
良久,对面的人不说话。
夜里总是多风,随着树叶簌簌,枝叶起舞,月光似裂缝之中穿过的一束炸开的火花,撒在两人的身上。
“师尊,你有感受到什么吗?”他开口问。
感受到什么?
悦吟猛地意识到不对,想要缩回手。可霁寒霄却手疾眼快,在她手上刚有动作的瞬间捉着她的手。
她大脑一片空白。
“师尊。”他的手覆于她的手上,见她不再抽回手,他才慢慢地放下自己的手。旋即,他微微蹲下身子,与她平视,道:“你能感受到吗?”
霁寒霄的问题将宕机的她拉回现实,思考几秒后,她才回他:“你越来越怪了……”
霁寒霄:“不是。”
悦吟:“今晚有点冷。”
“不是。”
悦吟:“嗯——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脸上都没多少肉。”
悦吟没回答在他的点上,他也不恼,耐心地道:“师尊再想想。”
悦吟故作思考的模样。她鲜少见霁寒霄如此乖巧的模样,她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玩玩他。“阿霁,你的头发梳得怪好看的,下次给师尊也梳梳呗,让我也体验一下被人照顾的感受。”
霁寒霄心知悦吟这是在玩弄他,索性他也不打哑迷了。他站直身子,以身体优势将悦吟牢牢地困在角落。下一秒,悦吟的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抓住,放在霁寒霄的心口。他以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盯着悦吟,那样子,活像一只大灰狼看小白兔!
“师尊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悦吟心虚地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戳在霁寒霄的胸口,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说:“阿霁,你想说什么便直接跟我说,师尊不喜欢猜谜语。”
她知道霁寒霄想让她说什么,但是她就是不说,她就是要让他心里难受。
霁寒霄:“师尊你没感受到我的温度吗?”
人有了温度就不是死人。先前是他的心重新长了出来,现在是他的身体有了温度,这就意味着他不用再以死人之躯行走在世间。
重新变成活人,他的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他刚刚认识悦吟的时候还强烈。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潜意识里,似乎这感觉与悦吟有关。
这到底是什么?他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这种感觉唤作什么?
“师尊,我有了温度,你开心吗?”他认真问,期待悦吟的回答。
悦吟眯着眼睛,想要端详他的脸。可这树下太黑,看半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勾勾手指,示意霁寒霄再靠近她点。霁寒霄会意,又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姿势。
谁知道,他才刚摆好姿势,悦吟直接上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本以为这么近了,她怎么着也能看出什么,哪曾想,她转而拉着霁寒霄的手往月光明亮的地方去。
两人坐在墙头。没有树、没有屋子遮挡,视线更加清晰。悦吟挨着霁寒霄,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双方纷纷歪头侧身对着对方。悦吟又长又细的玉指贴在霁寒霄的脸颊,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霁寒霄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乖得跟只小狗一样任由悦吟摸来摸去。
“阿霁。”
“嗯?”他轻轻应她。
“你能不能去了你的障眼法啊?这大晚上的,有点费眼。”
“好。”说完,霁寒霄轻轻挥手,解了施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没了障眼法,他原本的样子彻彻底底地浮现在悦吟的眼中。其实,他的样貌一直都没变。施障眼法是因为左眼上的蝴蝶实在是太抢眼,若不隐藏,恐怕招人非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障眼法一施上,在旁人眼中,他与正常人无异。只要他不亲自说出口,没人知道他的左眼瞎了。
悦吟看着那只蝴蝶,一时愣神,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摸了一下。“阿霁,对不起。”她的语气中充满愧疚,“如果不是我,这只眼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霁寒霄抓住那只手,不松不紧地握住,道:“师尊,事已成定局,是你我无法改变的。我不怪你,毕竟当日的局势于我不利,他们诡计多端……总之,我不怪你。这只眼看不见便看不见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的确,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他又不是两只眼睛都瞎了,一只眼看遍这世间,已经足够。
只是,听完这话悦吟顿时感到一阵苦涩。眼睛瞎了一只,没多长时间他就说自己习惯了,有没有都无所谓。那以前他在魔族,被人欺负后,是不是也是经常这样给自己洗脑,说被欺负就欺负了,他已经习惯了?之所以不顾一切重返人世,是因为他心中积起的怨恨如涛涛江水,实在是关不住,彻底地泄出来?
“阿霁。”悦吟陡然落泪。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霁寒霄不知道她怎么了,看见她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师尊,你怎么了?”慌乱之中,他想起每次自己身体难受,悦吟都会拍拍他的背。于是,他照葫芦画瓢,学着悦吟安抚他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为什么不能早点遇到你呢?”悦吟上手抱住霁寒霄。
霁寒霄被抱住的顷刻间,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了下来。
悦吟:“为什么不能早点遇上?”
如果早一点遇上,在她没领命上战场之前,他愿同她诉说,将他的遭遇告知她,她一定会帮他!
阿霁,你的命好苦啊,苦到看见你的脸就觉得难受。
我想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