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宫人们终于发现了赵闻道。
他站在零落的广寒中，紫涨发黑的左手拂过花瓣，对闻讯赶来的泓商，肖贵妃等人说：“父皇，母妃，我准备好了，把我的手截去吧。”
“不！”
肖贵妃尖叫一声，膝行爬到暮渊面前：“仙尊，求求您，求您救救闻道吧，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暮渊微微避开，目露不忍。
赵闻道忍痛将她拉起，说：“我四岁那年，父皇已问过仙尊，我没有灵根，不能修行，就算仙尊用法器给我造只手出来，我也没法用灵力养着它，难道母妃要我做个受别人灵力供养的怪物吗？”
“那又有何不可？你是皇子，你本就受万民供养，一点灵力，又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母妃，可我不愿意，没了手我还是一个人，可若汲取他人灵力，那我就会变成一个怪物，儿子不想那样活着。”
肖贵妃没了言语，放声悲哭，泓商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吩咐太医：“动手吧。”
不多时，玉清宫中传出赵闻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太医捧着个血糊糊的盆子出来，满头是汗。
泓商不忍再看，移开目光，手轻抚着肖贵妃的后背，她嗓子已哭哑了，木然的坐在那。
“陛下，血止住了，殿下服了仙尊的丹药，已经睡下了。”
泓商挥挥手，让他退下。
看赵闻道没事，暮渊和明珠也准备离开了。
道别出来，明珠才问：“师父，这件事究竟是谁主使的，怎么大家都不再追究的样子？闻道自己看起来也不生气。”
“失去一只手，怎么会不生气呢？”风吹过暮渊的衣角，“但如果继续追究，发现此事的背后主使不是皇后呢？他恐怕更难面对！而且就算是皇后，手已经废了，皇位不可能是他的，他只能忍下。”
明珠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果是我，忍不下！别人伤害我的时候，我很愤怒，愤怒的恨不得杀死他们，这样……是不是不对？”
“你那时什么也没有，被剥夺的本就是全部，而且求生是人的本能，这没有不对。”暮渊安抚她，“而闻道生来尊贵，现在又有泓商的怜惜，贵妃的愧疚，也不再对皇后和太子产生威胁，有时候拥有的东西多了，才可以权衡利弊，所以现在是最好的结局，放心吧，凡人很坚强，他会找到自己的路。”
明珠怔了一会儿，告别时在帐幔后看了一眼，赵闻道吃了暮渊给的丹药，不再疼痛难忍，他静静的躺在那，茫然的睁着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这样的结局真的好吗？
“是你啊。”赵闻道发现了她，“你要走了吗？”
明珠点头。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父皇说，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暮仙尊了，你呢？你能回来看看我吗？”
他现在这样，明珠有点不忍拒绝，只得说：“我现在修为还不好，等能一日御剑千里时，我会来看你的。”
赵闻道点头：“你一定会很厉害的。”
“师父，我现在有一点难过的感觉了。”明珠捂着胸口，心里隐隐发胀，不像吃到星糖时的酥麻，而是沉甸甸的，不管怎么说，那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然而他们本就是来人间历练，见识各种人的喜怒哀乐，悲伤快乐，赵闻道说的没错，暮渊可以用法器给他造出一只手，可他还是要作为一个人面对以后，他自己选的这条路，未必是错的。
皇城渐远，他们朝着南方飞去，听泓商说，都广南边送来的奏折里，也提到了祟气。
*
恒岳峰大殿里，墨泉帮着白宿仙尊整理好了文书，起身告退。
白宿仙尊嘱咐几句，便让他早点歇息。
墨泉应了，才出了殿门又回头，最近掌门仙尊对门派事务颇为上心，这个时辰还没离开，而他的小徒弟已经困得坐不直了。
他看着明珠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叫过在殿外侍立的弟子：“去端一碗解暑的冰梅汤送进去。”
弟子愣了一下，仙尊们不早就断绝饮食了吗，忽又想到明珠，明白了墨泉的用意，赶忙答应着去了。
等端着冰梅汤回来，却发现墨泉还没有离开，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想起一些事要回禀，又回来了，刚好把汤带进去吧。”
守门弟子自然没有异议，把承盘递给墨泉。
角落里，变成明珠模样的阮阮正趴在案几上昏昏欲睡，忽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带着点凉气，他吸吸鼻子支起身，眼睛一亮。
墨泉把汤摆在了他面前，“刚才路过厨房，看见他们做了这个冰梅汤，味道还不错，小师妹尝尝吧！”
*
越往南走，阳光越是明烈，百姓们的衣衫是轻薄的款式，人也更热情。
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多，暮渊和明珠不再御剑，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景色好的地方，甚至会住上几天。
相处了这段日子，明珠对暮渊的性情越发熟悉，她甚至学会了跟暮渊斗嘴，有时候还会恍惚，眼前这少年模样的人，真的是那个执掌了一个修仙门派的掌门仙尊吗？
“不行不行，这太贵了，你看这布料，做工，顶多给你一两银子。”暮渊正在成衣铺里讨价还价，“还有，再送一套小孩穿的吧！”
“哎呀，那可不行，亏太多了！我们这是小本买卖！”老板娘尖叫起来，这人真能讲价啊！她指着窗边正在缝衣服的少女，“我孙女熬几个通宵才能做出一身儿衣裳，一两太低了，客人再添点吧！”
少女抬头看向这边，只见她眼底一片乌青，背也佝偻着，看见暮渊的样子，她愣了一下，脸上慢慢染上一丝羞赧，轻声说：“奶奶，就卖给他们吧。”
老太太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
暮渊回头看了少女几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把衣裳递给明珠，说：“看你热的满头汗，要不干脆换上新衣服吧？”
“我哪有？”
明珠要反驳，她现在的身体可是寒暑不侵，力气还大的吓人。
暮渊轻笑，轻轻把她推进了换衣裳的内室。
结果这件衣服不合适，袖子短了一大截，下摆又长出一大截。
明珠硬着头皮出来，暮渊先是毫不意外的笑出了声，又说：“这可怎么办，我妹妹就喜欢这件！”
少女起身，走到明珠跟前疑惑的看了半天，只得给她量了量尺寸，说：“要不我今晚改一下，客人明日来取可好？”
暮渊答应了。
出了成衣店，明珠不满的翻了个白眼，暮渊换上了新衣，一副又凉爽又满意的样子。
“把袖子变到下摆上去，还非得要我去试，师父也太过分了！”
暮渊暗笑，又正色道：“闻到了吗，淡淡的妖气。”
明珠点头，她也察觉到了，这间成衣店里萦绕着淡淡的奇怪气息，和赵桑宁给她的感觉不一样，是另一种味道。
不过这一路上遇见过好几只在人群中混居的妖物，像人一样生活，靠手艺吃饭，没做害人之举。
不知为何，这次暮渊停了下来。
“师父，这只是害人的妖吗？”
“现在还不确定。”暮渊摇头，“但那少女的精气有所亏损，所以还是看看再说吧。”
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小二将酒菜送入房间，又殷勤的问可还需要别的。
“不缺什么了。”暮渊含笑谢过他，又问，“对了，不知这镇上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我带着妹妹打算住两日。”
小二笑道：“那客人可来的太巧了，赶上一年一度的夏收节，镇上每晚都有夜市，各种好吃好玩的都有，客人不妨去逛逛。”
晚上出了门，街面上果然挤满了游玩儿的百姓，这节很有意思，为了庆祝夏收，所以都是新鲜的吃食，有刚摘的瓜果，也有现做的各种点心，小吃，都奇巧可爱，香气扑鼻。
暮渊两眼放光，带着明珠一个摊子一个摊子逛过去，但凡不错的他都要尝一尝。
明珠纠结万分的跟在他身后，这段日子修行的时辰缩短了一大半不说，师父还要像人似的一日三餐，根本就不辟谷断食！
每次用膳他还都问她一句：“这顿吃不吃？有新鲜的瓠羹！”
明珠沉声：“不！吃！”
但是香味太诱人了，很快她就缴械投降，状若无事的拿起筷子，夹了食物放入嘴中。
暮渊也不取笑她，眉头一挑，又点上两道菜。
明珠左手捧着一袋甘棠梨，右手抓了一只羊肉包子，只觉得修行之路大概要断绝在自己师父身上了。
她愤愤的咬了一口包子，忍不住问道：“师父，在山上你不是也不吃东西的吗？怎么到了凡间，就一顿不拉了？这样有碍修行的！”
暮渊瞥她一眼，一脸正经，吃的却香，不过她最近还是有点小孩儿样了。
“为师问你，修行为何要辟谷？”
明珠嘴里塞着包子，咕哝着说：“当然是为了戒除口腹之欲，达到清心寡欲的目的！”
“那修行是为了引世间清澈灵力入体，算不算也是一种口腹之欲？若真无欲无求，便该将修行也一并舍弃才对！所以无欲不是目的，控制**才是，只要不总想着吃，那就算戒除了口腹之欲，至于可以吃的时候，放心享受，也没什么不好呀！”
不想就可以？
包子差点从明珠嘴里掉出去，她疑惑的看向暮渊，是这么解释的吗？
“有种妖怪叫饕餮，属七魂中的贪魂，是贪图口腹之欲的极致，能把见到的东西都吞下去，咱们吃不成那样，没事的！”暮渊轻松的说。
听他提到七魂，明珠怔了一下，她是怒魂，尽管已被封住了，但是……
暮渊的语气一向如此，轻松，笃定，从见他第一眼，就仿佛能滤除她心中的愤懑。
算了，明珠想，她会努力，无论如何她不会再被愤怒裹挟，堕为妖骨。
两人一直逛到子时，街面上行人渐稀，不少摊位已经开始收拾。
暮渊看向街市一角，那间成衣铺里，还亮着幽幽烛火。
这算是第一次跟着师父收妖吧！
明珠摸出符纸，准备在那间屋子周围布下结界，暮渊却拦住她，揉揉她脑袋，“急什么，先看看是什么妖怪再说。”
说完了，他便在铺子门上叩叩敲了两下，屋内无声，他便一推门进去了。
明珠赶忙跟上，结果差点撞到暮渊后背，她探头一看，只见屋内到处都是线，像蜘蛛织成的大网，一束束简直令人无从下脚，还没做好的衣服像提线木偶似得，被吊在半空中。
线的另一头都扯向同一个方向——窗边，那个少女做活的地方，她正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明珠心道，不会死了吧？
她看了一眼暮渊，他正仰头看着什么，一件没有完成的衣服正被线头扯来扯去，明珠觉得眼熟，仔细一看，不就是白天他给自己挑的那件吗？
线像被无形的手扯动，不一会儿那件衣服渐渐成型，做好了！？
可是下一瞬，袖子缩短，衣摆变长，又歪七扭八了。
不用问，定是暮渊白天搞的鬼！
如果说针线也有脾气，那便是此时了，细细的线颤抖着，从衣物接缝的地方钻出来，钻入银针针鼻，恶狠狠的重新开始缝制。
暮渊一动不动，饶有兴味的又看了一遍。
“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看了三遍缝衣服，明珠忍不住打起哈欠，这一下似乎惊动了屋里的妖物，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随后无数的银针带着长线从衣服上钻出来，一起向着两人袭来。
她赶忙把手里攥了半天的符纸扔出，只见白光一闪，玄武门的结界像无形的大伞在两人身前张开，一阵叮叮声过后，银针被挡，掉落在地。
但是很快，银针又一次浮起，向着他们激射而来。
明珠再次掏出一张符纸，又将攻击挡下。
暮渊见她这般踊跃，半退一步，将不大的空地留给她施展，自己则施施然抱胸倚门，像在看戏一般。
明珠有心表现一下，挡下一轮攻击之后，取出了火符，打算先把线一把烧了，再对付飞舞的银针。
没想到火符呼啦一下，把所有的线都点着了，屋内原本蛛网一般，如今成了火网，竟是烧不坏的？
她急了，怕火势蔓延到少女那儿去，赶忙扔过一张符纸，在她前面起了个结界。
“师父，你就打算看着吗？”兜里越来越瘪，符纸要没了，明珠喊道，“快帮忙啊！”
小徒弟身手倒是矫健，这段日子大概适应的不错，可是还没摸到门路，用的招数也是外门弟子常使的，结界符咒外加拳打脚踢。
“你想想，它的弱点是什么？”暮渊好心指点了一句。
明珠正左右腾挪，这银针火烧不化，水符也没用，困木符反而给它借力，至于雷劈她不会，手头也没别的兵器，真是急死了！
她叫道：“估计用刀砍可以，师父借我兵器！我砍死它！”
暮渊微微无语，只得道：“你想想这半天它干嘛呢？”
打我？哦，不，缝衣服，明珠悟了，抬头看去，那些衣服还在半空飘着，她纵身一跃，抓了一件就撕！
“找死！”
妖物大怒，无数银针和线聚到一起，穿梭绕动，一会儿竟显出个女子模样。
只见她劈手朝明珠打来，手掌是无数银针，闪着寒芒。
明珠倒是不惧怕她，但手里没有兵器，身后却是暮渊，若一掌将这针掌拍散，难免不会伤到暮渊。
而且银针飘来飞去，聚散无常，实在讨厌，她心下大怒，便直接以手掌相对，硬接了这一击。
本以为会被扎的一手血，未料手心微痛，银针像扎进木板，竟不动了。
针妖使劲拽了几下，也不能把手收回，她的手臂是无数的线缠绕组成，这一下也被困住。
明珠大喜，见她另一掌朝自己拍来，便想依样再困她一次。
这时暮渊出手了，嘀咕道：“怎么就知道用蛮力呢！”
说着扯下一件衣服，兜头朝那妖物甩去。
针妖似是不想损坏自己的东西，左右闪避，却不出手，暮渊几下便将她用衣裳捆了个结实，她泄了气，骂道：“我又没害人，你们多管什么闲事？”
暮渊蹲下身，脸上不愉一闪而过，将明珠扎满针的手掌抬起一看，指尖银芒闪过，那些针纷纷掉落。
针妖如断一掌，疼的面容扭曲，却不敢说话，蛛网般的线飘落下来，还有一件件没做完的衣裳，落了一地，她顶着这堆东西委顿在地。
暮渊走到她面前，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针妖看见那银芒之后，便再无锐气，低着头道：“我真的没有害人，我本来就是她造出来的。”
她看向窗边，明珠正扶起少女探她鼻息，见她呼吸平稳，跟睡着了一样，松了口气说：“她没事。”
“她当然没事，我只是帮她做活，从来没有害过她。”针妖看向暮渊，仰头祈求，“仙师不要杀我，杀了我她家的活路就断绝了！”
暮渊不语，看着她。
针妖叹了口气，说：“其实，她早就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