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证据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旷房间里,突然射进一道冷白的光束。

林迁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推着夏宇钧的轮椅,慢悠悠地碾过阴冷的长廊。脚步声与轮胎滚动声在空无一人的空间里激起阵阵回音。

“林迁,”夏宇钧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颤,声音在寒气里有点飘,“这儿真冷……”

“你都快被裹成粽子了。”林迁应了一声,停下来作势要脱自己的白大褂,“我把外套给你?”

“不用不用,”夏宇钧赶紧摆手拒绝,羽绒服摩擦出窸窣的声响,“我是心里发毛……这儿也太瘆人了……你说说话好不好?

“……”林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没见过死人?为什么会怕?”

“不是怕,但是我总感觉身后有鬼……”

在夏宇钧身后的林迁抽了抽嘴角:“……?”

林迁没和他计较,只是又推着他走了几步,然后在一处泛着金属冷光的柜门前稳稳停下。

“这儿。”林迁淡淡地说道,手电光柱定格在标签上,“石一然。”

他拉开沉重的存尸柜,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涌出,一具女尸暴露在有限的空气与光线中。夏宇钧撑着轮椅扶手,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石一然仿佛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躺在狭窄的空间里,只是全身都失去了生命应有的血色,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白。夏宇钧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她,并未发现任何明显的异常。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刀伤,甚至明显的淤青也没有……”夏宇钧皱起眉头,像是自言自语,“总不能真是自杀吧……”

“我可以碰她吗?”林迁忽然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石一然的脸,那目光专注得几乎要穿透冰冷的皮肤。

夏宇钧愣了一下,随即茫然地点了点头。像是接收到许可指令,林迁微微颔首,走近几步,俯身,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扒开了石一然的右眼眼皮。

在手电筒强光的直射下,夏宇钧看清了——躺在石一然空洞眼眶里的,分明是两颗眼珠大小的玻璃球!

“啊!”夏宇钧短促地惊吸一口气,显然完全没预料到会看到这一幕。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石一然,又猛地抬头看向林迁:“这……这是……”

“有人取走了她的眼球。”林迁一边用指尖谨慎地翻动那两颗浑圆的玻璃球检查,一边平静地陈述,同时将手电筒递给了夏宇钧,“帮我照着,稳一点。”

夏宇钧接过手电,光束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盯着那束光降落的地方,盯着林迁被橡胶手套包裹、动作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盯着尸体眼眶里那诡异冰冷的替代品……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裹挟着寒意爬上脊背。这场景,竟有点像回到了高中时代,心惊胆战地凑在电脑屏幕前,看着某个神秘□□群组里流传的、模糊不清的惊悚视频?

林迁的手指撑开石一然的另一侧眼眶,动作却忽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手电的光晕在他侧脸勾勒出明暗的界限:“你怕吗?”

怕?夏宇钧怔了一瞬,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眉毛扬了起来:“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这种场面我见多了,怎么会怕?”

“那就好。”林迁点了点头,转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小心翼翼地将两颗玻璃球从石一然的眼眶中取出,放入随身携带的透明物证袋,封好口,递给了夏宇钧。

夏宇钧将小袋子稳妥地塞进羽绒服内侧口袋,又掏出手机:“你先别松手,我拍几张细节照片。”

林迁依言维持着姿势,甚至将石一然的眼睑撑得更开些。夏宇钧将手机镜头凑近那空荡的眼眶,将边缘处一点不易察觉的、疑似棉絮的残留物一同清晰地摄入了镜头。

“好了。”夏宇钧收起手机,手电光扫过林迁平静无波的脸,“现在,我们得去找赵妍他们。要快。”

“现在?”林迁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幽光映亮他微蹙的眉,“凌晨一点了。你确定他们还在局里?”

“肯定有人值班。你快带我过去,这事儿紧急,等不到天亮……”

“夏宇钧,”林迁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浮现出夏宇钧再熟悉不过的那种表情——一种混合着理智与不容商量的疏离,“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现在把你私自带离医院,出了任何问题,我是要负全责的。”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总想拽着他一起“违纪”翻墙出校的少年,而自己每次都是用这副表情拒绝。夏宇钧晃了晃神,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高中时无关痛痒的玩闹,也不是什么违纪的小事。这是命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林迁!”夏宇钧脸上带了点真实的愠怒,“你……这时候你还在想负责不负责?我是警察,我得对她负责!对真相负责!”

“我是医生,”林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异常清晰。他“砰”一声将石一然的存尸柜推回原位,那声响不大,却在密闭的太平间里激起层层回音,也截断了夏宇钧的话头,“我得先对我的病人负责。”

他转过身,目光与夏宇钧撞个正着。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委屈、焦躁和不被理解的急切,是林迁在无数深夜的梦境里反复见过,又每每将他拖入痛苦回忆漩涡的眼睛。

“夏宇钧,”林迁淡淡地开口,可胸腔里早已翻腾得不成样子。那句徘徊在舌尖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我总是无法拒绝你,可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把我推得更远?”

当然,这句话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沉默地看了夏宇钧几秒钟,那目光复杂得像一潭深水。他无法预料这个决定会将事情推向何方,同样,他也无法想象再次拒绝夏宇钧后,两人之间那本就脆弱的联系会变成怎样。总之,千万种复杂的内心活动,在这冰冷彻骨的太平间里,最终只凝结成两个简洁的字。林迁深吸一口气,又彻底的吐出来:

“……走吧。”

声音在墙壁间碰撞了一下,带着决绝的回响。

夏宇钧和林迁是在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抵达警局的,而王清鹤是在一点四十六分被惊醒的。

“起来,起来,别睡了!”夏宇钧一巴掌拍在王清鹤蜷缩的背上,“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清鹤惊叫一声弹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裹着厚羽绒服、坐着轮椅的队长,以及他身后那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清冷的医生,一时间怀疑自己还在做某种荒诞的梦。“队……队长?林医生?你们怎么会……”

“我怎么会在这儿?”夏宇钧不等他说完就连珠炮似的打断,“出大事了,我说出大事了!”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两颗玻璃珠的物证袋,“啪”一声拍在桌子上,“你看!”

“玻璃珠?”王清鹤盯着桌子上那两颗在灯光下反着诡异光晕的珠子,眨了眨眼,一头雾水,“这……这怎么了?儿童玩具?”

夏宇钧翻了个白眼,一副“我就知道你看不出名堂”的表情,把手机直接举到王清鹤眼前。屏幕上,赫然是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眼部特写照片。

“我……我靠!”王清鹤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眼睛瞪得滚圆,最后一丝睡意被惊得灰飞烟灭,“这是……这是你邻床那个女孩?石一然?”

“没错。”夏宇钧收回手机,拍了拍王清鹤的肩膀,力道不轻,“我的第六感准不准?快,给赵妍打电话,让她火速过来。”

几秒钟后,电话通了,但手机里响起的却是一个异常温柔低沉的男声。“喂,您好,”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是周泽。阿妍在休息,她最近很累。请问您是……?”

“我是夏宇钧。现在有紧急案件需要赵妍立刻来局里一趟。”

“一定要现在吗?她刚睡着不久……”

“阿泽,谁啊……?”电话那头忽然冒出一个带着浓浓鼻音、迷迷糊糊的女声,听起来,似乎是赵妍被吵醒了。

“喂?”赵妍清了清嗓子,声音迅速清醒了不少,“夏宇钧?怎么大半夜打电话?”

“有新发现,紧急情况。”夏宇钧语速飞快,“电话里不方便细说,你最好立刻来局里一趟。”

“行,我马上到。”赵妍二话不说,一骨碌爬起来,挂掉电话就开始摸黑穿衣服。周泽看着她的背影,心疼地皱了皱眉:“宝宝,我送你去吧,太晚了。”

“不用,你快睡吧,别忘了你还有点低烧呢。”赵妍三两下套好外套,“我打个车就好。”

“不行,”周泽已经站了起来,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低烧而已,不要紧。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说着,他利落地披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走吧,听起来他们很急,我们不要让他们等太久了。”

大约凌晨两点十分,赵妍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警局。“什么事?是之前的连环杀人案有突破?还是发现了新线索?”她连珠炮似的发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几人。

“……”王清鹤好不容易从她连珠炮似的询问里找到空隙,赶紧见缝插针地说,“是石一然。队长说得没错,她确实死于非命,而且有人拿走了她的眼睛……”

“调监控,”赵妍和夏宇钧几乎是异口同声,“咱们得把监控再仔细过一遍,把她住院期间所有进出过病房的人,全部重新梳理,叫来做笔录。”

“这……这得查到什么时候去?”王清鹤近乎崩溃地揪了揪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刚工作时那次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滋味,他可是记忆犹新,一点也不想再尝一遍。

“其实死亡时间很明确,就是当天。死因也指向急性药物作用,并非慢性中毒。”坐在角落里的林迁说话了,他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病例,那专业冷峻的气质,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从哪里请来的特邀法医专家。“药物起效快,作用窗口期短。所以,重点排查死亡当天,尤其是傍晚前后进出过病房的人员即可,范围可以缩小。”

“你……”赵妍盯着他看了几秒,迅速认出了这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于是顺着他的分析往下说,“说得对。可那天傍晚前后,根据初步记录,只有六个人明确进出过那间病房。我,王清鹤,夏宇钧,值班护士,死者母亲石改梅,还有一个是‘鲜记’花甲粉店的老板张国华。谁的嫌疑最大,目前看来似乎……嗯,还需要证据。”

“可是,”王清鹤插话道,脸上带着走访后的疑虑,“我问过死者母亲石改梅,她情绪虽然激动,但一口咬定花甲店张老板不可能害她女儿。她说两家认识多年,张老板几乎是看着然然长大的,把她当自家女儿看待。”

“在命案逻辑里,如果只相信‘谁和谁亲’,那这案子恐怕永远也破不了。”夏宇钧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丝略带嘲讽又无比现实的弧度,“人心隔肚皮,什么关系都可以是表演。我还见过有人为了一份遗嘱,就能对自己亲爸下死手呢。”

“所以,”赵妍点了点头,神情凝重,“把她社会关系网里所有有嫌疑的人,都规规矩矩、仔仔细细地审一遍,总不会有错。”她转向王清鹤,下达指令,“明早八点,通知这几个人,再来局里一趟,做正式讯问笔录。”

翌日上午,询问室。

王清鹤端端正正坐在主问位置,看着对面第一个被带进来的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一夜未眠的疲惫不显现在声音里。

“案发当天,也就是11月16日晚七点左右。那时你在哪里?具体在做什么?”

江尹静:“我在3号病房区,按规定巡查2号床患者的体征数据和输液进度。”她的回答简洁专业,带着医护人员特有的冷静,只是交握的双手指节有些发白。

石改梅:“我……我在和我妹妹逛街……”她的声音骤然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老天爷啊……要是当时我没离开,没去逛街,我的然然是不是就……是不是就不会……”

张国华:“我给她送完她最爱吃的那份花甲粉,看着她精神还行,说了两句话就回店里了!不信,你们可以去调监控!我店里门口、柜台都有监控!路上也有治安探头可以查!”他语气急切,脸涨得有些红,反复强调着不在场证明。

“死者的双眼眼球被取走,替换成了异物。对此,你怎么看?”王清鹤抛出这个骇人的信息,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瞬间反应。

江尹静:“什……什么?眼球?”她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生理性的不适,“那里……我昨天看她时,她明明……”

石改梅:“眼……眼球?取走?”她像是没听懂,茫然地重复着,随即巨大的恐惧和悲痛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你说清楚!你说清楚啊!我的然然……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保护好你啊啊啊——”哭声凄厉,几乎要撕裂询问室的空气。

张国华:“什么?畜生……简直是畜生啊!”他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愤怒,拳头砸在桌子上,“多好端端一个姑娘,怎么就……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啊!”愤怒之后,是掩饰不住的后怕与唏嘘。

“在你们印象里,死者生前是一个怎样的人?”王清鹤换了相对温和的问题。

江尹静:“很安静的一个女孩子……不太说话,但很有礼貌,打针吃药都很配合。”她回忆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石改梅:“我的然然啊……她是个乖孩子,特别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嘶哑,“我们娘俩一直相依为命……我的然然……”

张国华:“好姑娘啊,真的。唉,可惜了……”他重重叹了口气,摇头,“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么丧心病狂!这世道,简直了!”

一番审问下来,王清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并没有得到突破性的线索。每个人的反应似乎都在情理之中,悲伤、震惊、愤怒,都符合他们各自的角色。之后,他们又和其他同事反复核对了有限的监控片段,结果显示,这三个人在关键时间段内的行动轨迹,与他们的口供基本吻合。

这下,可真让他们犯了难。线索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等等,”一直安静旁听、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林迁,忽然抬起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直直地投向夏宇钧,“你们漏掉了一个人。”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夏宇钧。你们忘记让他也做一份完整的笔录了。”

“什么?”夏宇钧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迁,仿佛听到了最荒诞的笑话,“你怀疑我?”

“真相是什么,审完、查清,自然就知道了。”林迁毫不理会他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平静地转过头,看向主位的赵妍,语气淡然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说服力,“清者自清。若想排除所有可能,信我的话,审他。”

“林迁,你……你再这样我让你回医院了!”夏宇钧怒道。

赵妍是绝对不相信夏宇钧会和这起案子有牵连的。但是,林迁的声音,他那副置身事外却又斩钉截铁的姿态,仿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让人在理智判断之前,就下意识地想要听从。鬼使神差地,在夏宇钧错愕的注视下,赵妍缓缓点了点头,对着同样一脸懵的王清鹤道:

“按程序,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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