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钧心里“咯噔”一声。
就算给他工作添麻烦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就算拒绝了他的表白,也不能这样对他吧????
一个仇记了十年,林迁还是人吗?!
保命要紧。
夏宇钧本能地去抓轮椅两侧的扶手,却抓到了两只微凉的、指节分明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连人带轮椅被圈进了一个带着淡淡医院消毒水味的怀抱。
这下夏宇钧是真的懵了。
“手拿开。”
耳边响起了清冷的男声。命令式的口吻,让夏宇钧下意识想松手,却还是没动。他非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了。
“不。”他赌气似的答道,“我怕你突然松手。”
林迁阖了阖眼,强忍着松开手让夏宇钧滑下去的冲动。换作是别人,他一定毫不留情地抽手就走。换作是别人,他根本不会同意“去地下车库透气”这种离谱的请求。
可现在轮椅上坐着的是夏宇钧,是他年少时喜欢的那个夏宇钧。
他倒也不是还对他念念不忘、余情未了,而是他觉得自己亏欠夏宇钧的太多了。他偷藏过夏宇钧收到的情书,给夏宇钧和他前女友传假话阻止两人复合……更重要的是,他抢走了夏宇钧最好的朋友。
而且,林迁了解夏宇钧。他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生理性不安罢了。
林迁叹了口气,没再与他纠缠下去。
“那你抓稳点。”他无奈道,“腰腹别用力,伤口还没完全好。”
明明只有几十米的坡,夏宇钧却觉得有几千米、几万米那么长。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双微凉,一双温热,对比明显,触感也更加强烈。
夏宇钧忍不住悄悄摩挲起那双手来。高中他和林迁那么要好,好像都没有今天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他开始回忆,十年前自己和林迁是否牵过手?
好像没有。
夏宇钧现在有点儿好奇,林迁的手究竟是什么触感。
他右手的食指翘起来一点儿,指尖轻轻去蹭林迁手背上一根凸起的青筋。他戳一下,那青筋跑到了一边;他再戳一下,青筋又跑到了另一边。
夏宇钧就这么左右左右地戳着,青筋就这么左右左右地跳着。
“……玩够了吗?”
林迁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传到他耳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了平地。他讪讪地笑笑,赶紧松开了林迁的手。
“玩够了。”
林迁抽回握着扶手的手,在夏宇钧看不见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推着他往前走。
夏宇钧低头看着扶手上两个手掌形的湿痕,陷入了沉思。
难不成林迁真是什么阴湿水鬼???
“啊嚏!”
夏宇钧打了个喷嚏,扯到腰上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它开始疼了?”
“雨后阴冷潮湿,伤口容易疼痛。”林迁一边推着夏宇钧往前走,一边说道,“况且你还穿这么薄。”
在轮椅上缩成一团直打颤的夏宇钧控诉道:“林迁……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掉头回去吗?”林迁没理会他说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问道。
“高中那会儿降雨降温你都会提醒我穿厚衣服的。”夏宇钧也没理会他问了什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你变了!”
夏宇钧很清楚地听到身后那人轻笑了几声,紧接着,一件不算太厚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
“我没变。”林迁没能收住笑,这句话带着点调侃和松快的感觉,“只是你忘了,高中那会儿你每次都不听我的,最后都是我把厚校服给你穿。”
“我没忘。”夏宇钧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了一句,耳尖有些泛红,“谢谢。”
为什林迁总是把外套给他?
因为喜欢他啊。
喜欢,就可以自己冻着了吗?
而且,明明是夏宇钧自己不听话……
夏宇钧对林迁有种亏欠感。虽然他不喜欢男人,也想象不到他和林迁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糟蹋对方的感情吧?林迁是喜欢他,可是这些又不是他的义务,可这份喜欢又不是他的错。
……那时还是太年轻了。
夏宇钧觉得林迁卑微又可怜,喜欢上什么都不懂的17岁的夏宇钧,还吃力不讨好。
这些情感上的东西太复杂,尤其是对夏宇钧来说。他不愿意去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索性不想了,往椅背上一靠,将林迁的外套裹在身上,舒服地享受着这堪比养老的时光。
林迁的手很凉,但他的外套却是有温度的。温暖的体温中夹杂着一点消毒水的味道,意外地让人安心。
夏宇钧扭过头看着林迁,以一种奇怪的视角打量着他,缓缓开口:
“林迁。”
“嗯?”
“你会不会恨我?你讨厌我吗?”
“什么?”林迁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
夏宇钧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串手机来电铃声打断了。林迁皱了皱眉,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稍等。”
“林迁!你快回来!”电话刚接通,那头就传来了江尹静焦急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混杂着女人的尖叫、哭喊与咒骂,“医院出大事了!”
……
章鱼小丸子一口也没吃到的夏宇钧一脸不爽地坐在轮椅上,双手抱胸,与身后恨不得再长两条腿飞奔的林迁显得十分不和谐。
林迁一把推开病房的门,气喘吁吁道:“出什么事了?”
林迁一进来,屋内的人都围了上来,哭的哭,喊的喊,一时间吵得他眼冒金星。
“你们都闭嘴!!”
一声嘶哑的哭喊压过了所有嘈杂。夏宇钧从她蓬松的卷发和有些浮肿的体态辨认出,这是石一然的母亲。此刻的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双目赤红,浑身发抖。
“我的然然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你让妈妈一个人怎么活啊!!!”
林迁听到“走了”这两个字,心里猛地一沉,但还是尽力保持冷静,上前一步:“这位家属,您先冷静一点,她……”
“死了!我女儿死了!”女人猛地抬头,看向林迁的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空洞,“她就躺在那儿……不动了……整整一天,我还以为这孩子是累了,结果……我叫不醒她……医生,你告诉我,她怎么……这么就这么没了?”
没了?
林迁的心跳几乎骤停。他工作这么多年,从未有过重大失误。而石一然近期没有手术,情况稳定,怎么可能突然死亡?但看着女人崩溃的神情,一股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您冷静一下。”林迁尽力安抚着女人的情绪,走上前想查看石一然的情况,“让我看看……”
女人一把推开林迁:“不、别碰她!”她瘫软在一旁,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哀鸣:“为什么啊……我的然然……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那些安眠药……是不是我逼她太紧了……”
夏宇钧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瞳孔紧缩。
石一然……死了?!
昨天还活蹦乱跳、跟他斗嘴抢零食的女孩,就这么没了?那个总是眼睛亮晶晶叫他“警察哥哥”、热衷于八卦他和林迁过往的少女,永远闭上了眼睛?
“怎么回事?”林迁沉声问。
“初步判断是自杀……””江尹静压低声音,眼眶也是红的,“像是安眠药过量。她床头柜的药瓶空了。而且,家属在她日记本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安眠药过量。
遗书。
这几个字像冰锥,刺进每个人的耳朵。夏宇钧想起石一然昨晚睡前确实吃了药,还抱怨胃不舒服。难道真的是……自杀?
病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石一然的母亲不再哭喊,只是呆呆地坐在女儿床边,握着那只已经冰凉的手,一遍遍呢喃:“然然……跟妈妈回家……我们回家……”
几个医护人员试图上前做初步处理,但女人像是被惊醒,猛地又扑到女儿身上,用身体护住:“别碰她!别动我的然然!让她安安静静地走……求你们了……”
“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林迁把医护人员护到身后,蹲下身,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说道,“但是不检查,不化验,我们怎么知道孩子的真正死因呢?万一……万一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还能有什么原因?”女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林迁,又看看女儿,“她一直睡不着,一直吃药……都怪我,没看好她……都怪我啊!”她说着,又崩溃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林迁无言以对,只能站在原地,承受着这份沉重的悲痛。
夏宇钧左探头右探头想看看病房内的情况,但无奈石一然床边已经为了一堵人墙。他用手使劲转动轮子想靠近些,却不小心连人带椅向前倾,重重摔在地上。
听到身后的响声,林迁立刻从人墙中挤出去,扶起地上的夏宇钧:“你要干什么?摔到没有?”
夏宇钧拍了拍手上的灰,抓住林迁的胳膊,声音沙哑:“我想看看她。”
“警察同志?!”听到夏宇钧的声音,石一然的母亲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夏宇钧那条没缠护具的腿,仰起涕泪纵横的脸:“小伙子……你告诉我……然然是不是自己……自己吃的药?她是不是……是不是不要妈妈了?”
“您先起来……”夏宇钧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喉咙发紧,“阿姨,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您先冷静,别这样。”
女人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任由夏宇钧扶着,跌坐回床边,继续望着女儿无声地流泪。
“林迁,你说实话。”夏宇钧抿了抿唇,示意林迁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她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是……医疗意外?”
“绝不可能。”林迁直起身来,回答得斩钉截铁,“她近期的治疗方案非常稳定,没有任何可能引发猝死的操作。从医学上看,安眠药过量的可能性……确实最大。”
夏宇钧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床上仿佛只是睡着的石一然,想起她昨天还笑着说“花甲粉真好吃”,想起她偷偷八卦时狡黠的眼神……这一切,都终结了。
石一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如一幅沉睡的油画。她的脸还是那样白净,只是失去了所有血色和生机。江尹静走上前,默默将白布盖到她的头顶,这个天真烂漫、爱睡爱笑的小女孩,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安息。
石一然的母亲坐在床边,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经历了这场嚎哭,她已经筋疲力尽,只是机械地抚摸着女儿冰冷的手背。
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夏宇钧紧锁眉头下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夏警官……”
“嗯。”夏宇钧正在思考石一然可能的死亡细节,闻言抬头,“您说。”
“然然她……”女人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期盼,颤声问道,“真的是……自己走的吗?她是不是……在怪我?”
夏宇钧盯着石一然苍白的手指,多么希望它们能动一下,证明这只是一场噩梦。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他只能涩声安慰:“阿姨,真相出来之前,别这么想。她会难过的。”
“打扰一下。”
林迁轻轻推开门进来了,语气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医者的审慎。
“家属,我们需要进行一些必要的检验,来明确死因。您……能接受吗?”
“检验?”女人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茫然地抬起头,呆愣几秒后,猛地又扑到石一然身上,用身体紧紧护住,“不……不可以!不要动我的然然!不要切开她……她最怕疼了……我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了……”
“您别激动,”江尹静看她的情绪又要失控,赶紧安抚,“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需要取一点样本化验,不会伤害她……”
“不……不要……”女人不断地摇着头,泪水滚滚而下,“让她完完整整地走……我求你们了……”
江尹静无奈地看了林迁一眼,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我们不请法医,不解剖。”林迁走近几步,平静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未拆封的采血袋和针管,声音柔和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们只抽一点点血,化验一下,好吗?就像平时体检一样。弄清楚她最后到底怎么了,也是为了她,对吗?”
这个“好吗”带了点请求的意味,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一股令人信服的镇定。女人死死地盯着林迁手中的针管,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女儿身上挪开,颓然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爱是常觉亏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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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