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第一次去青楼,就碰到了府里那个冷面活阎王。
活阎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的像是寡了多年的铁光棍儿,铁树开花也开不到他的头上,风花雪月更是不搭边。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但不会出现,对他也是管束甚严。
如果让活阎王发现他偷偷溜出府来这种地方,一定会将他大卸八块喂王八。
大堂人群如织,舞乐齐鸣,那熟悉的身影不知是感受到了目光,还是直觉作祟,像是后脑勺长了眼,忽地回头——
“借过!”
谢钰迅疾一躲,猛地拽了一个人,挡在前面,顺带跌坐在听曲儿的雅座上,俯低身形。
可别当众处刑啊。
这么多人,要是让活阎王揪着耳朵带走,他以后在锦城的文武双全高大威猛的形象还怎么维持?
“这位公子?”
一声稚娇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谢钰一仰头,这才看清,方才一着急拽过来的,是个娇弱的小倌,面若桃花,一身碧绿长衫,外罩一层轻盈薄纱。
兴许是被忽然拽过来吓到了,眼中尽是惊慌畏惧,委屈抿唇,手中一块帕子快被绞成了一团。
谢钰连忙放开紧抓着对方衣袍的手,挠了挠头,“抱歉,那个……”
余光见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顾不了那么多,连忙俯下身,借着小倌的衣摆遮挡视线。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行行好,帮我挡一下,事后必有重谢!”
小倌看上去胆小,却很机灵,显然是对这种事耳濡目染,一点就通,当即俯下身,展开手帕,抚着谢钰的脸,看上去很亲昵。
语气却透着些紧张:“你家娘子打不打人?”
谢钰:“……?”
小倌嫌他木讷,娇嗔似的拧了一把谢钰的脸,直言道:“没想到公子这么年轻,就已经有娇妻管着了,小人卖身,但不卖命,若是那上来就不由分说一顿好打的,小人可扛不住啊。”
谢钰想了想,先解释那不是我家娘子好呢,还是先说那人从不亲自动手,但会使唤人将他打个半死好呢?
“打。”
为了二人安危,谢钰只能拽着他,“打的可狠,方才为什么摔了?我的腿就是他打瘸的。”
小倌一下白了脸。
“如果让他找到我,会连我们两人一起打,你已经来不及跑了,就算这会儿跑了,他也会打到我招供为止。”
小倌早就吓得面无血色,上下将他打量一番,似乎是看他身着锦衣华服,不像是白沾人便宜坑蒙拐骗的,这才认命般颤着帕子,将谢钰的脸又挡严实了些。
一分一秒过去,谢钰眼角余光见那身影在不远处转了两圈,似乎是丢失了目标,转头向楼梯走去,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别过小倌,就往门口走。
这金樽阁他是再也不来了,就算来也得提前踩好活阎王的行程,今儿个就是一个没有准备的失策之举,回去得让沈炳安赔偿精神损失。
正心有余悸,忽地肩膀被拍了一下。
谢钰三魂丢了气魄,回头一看,是沈炳安那厮。
抬脚就踹:“你个烙饼,选的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撞见谁了?”
沈炳安灵活闪开,笑嘻嘻道:“干什么发这么大火?先别管撞见谁了,你方才不是怎么着都挑不到满意的吗?看这是什么——”
他一手捏着张纸,“‘锦城美人榜’!排行靠前的好几个都在这金樽阁,要不我帮你挑挑?”
谢钰根本不看那劳什子榜,目光在楼梯口张望一圈,不见那身影,应当是上了楼,“我要回去了。”
“啧,出息,来都来了,怎么还大姑娘上花轿扭扭捏捏的呢?”沈炳安看着那美人榜摇了摇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难怪你这么挑剔,你家那活阎王,若是个女子,怕是能在这榜上一骑绝尘,名列前茅。”
谢钰被沈炳安一句话定在了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他说的也没错,想承认,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竟说不上什么滋味。
“不过你家那活阎王太冷了,性子不讨喜,全面考量,得往后稍两名。”
“用得着这么具体吗?”谢钰回过神来,将那美人榜接过来揉成一团,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今儿个来的这是什么地儿吗?”
“不就是金樽阁?”
“是地府,有活阎王在的地府。”
谢钰揽住沈炳安的肩,道:“哥们,听我一句,今儿个凶煞之日,诸事不宜,你我就此分道扬镳,算我爽约,改明儿我请你喝酒!”
拍拍沈炳安的肩,抱拳珍重别过。
却被沈炳安一把拉住了袖子,猛地闪身,躲在柱子后。
只见这厮盯着二楼栏杆处,目光呆滞,像是有话要说,又半天不说,憋得面色涨红,欲言又止。
“你拉裤兜了?”
“……我好像看见活阎王了。”
“哪儿?”谢钰立即东张西望。
“应当是我瞎了。”沈炳安一脸地不可置信,“他是穿一身青衣袍,木簪挽发吧?”
“是,你没瞎,就是他,我没说错吧?”
“但是他跟一个女人有说有笑上楼了。”
“你看错了,”谢钰笃定,摆摆手:“他不可能,长这么大就没见他怎么有说有笑,还跟一个女的。闹呢?”
“跟上去看看?”
“你疯了?!”谢钰惊讶跳脚。
沈炳安跟着视线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你就不想知道他来干什么?”
“我管他来干什么。”
谢钰嘴上这么说,脑海中却几乎想象不出活阎王行风月之事的场面,那得是多恐怖的画面?
这人该不会在床上也摆个死人脸?岂不是是阎王老爷嫁女儿——鬼才要,谁会受得了他?
“你糊涂啊!”
沈炳安目光自始至终粘着二楼回廊的身影,焦灼道:“真是跪久了不知道站着是什么滋味,这可是大好机会,还想不想翻身做主人了?”
他揽过谢钰的肩:“谢家位居锦城四大家,你是谢府大少爷,你姓谢,他姓宋!你到底懂不懂?他管你管这么严,若是抓住他逍遥快活的把柄,他以后骂你都得忌惮三分,你信不信吧。”
说实话。
谢钰动心了。
其实活阎王只是谢钰起的绰号,本名叫宋知卿,可他当不起这个名儿,因为冷面无情,尖酸刻薄。
不止谢钰一个人叫他活阎王,商号的掌柜私下里都这么叫。
活阎王收租子,说哪天就是哪天,从不宽限。
有一次掌柜忘了这事儿,南下交货,活阎王就跟着南下追租。掌柜在温柔乡里惊醒,看着映在窗框上的剪影,三魂丢了气魄,以为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死罪被通缉,一问才知是来收租的。
这种事儿,只有活阎王干得出来。
谢钰对这人几乎是怕到了骨子里,挨过的打,受过的训斥,铆钉一样钉在身上,只是站在那儿,腿肚子就已经开始抽抽。
让他去跟踪活阎王?那不是拿把柄,是找死。
可只要一想到,如果真揭穿了活阎王区别对待、温柔乡里逍遥快活的假面,下回训斥时,是否还有底气对他颐指气使?
他还在计算利弊,沈炳安这活腻歪的,已经猫着腰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本着不能让好兄弟只身赴死的义气,和沈炳安如果被抓住,肯定会将他供出来,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结局。
他还是远远跟在了后面。
眼看沈炳安上了三楼,转过几个雅间,停留在一扇门前,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谢钰站的老远,生怕血减到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面上写着“我就是来收尸的,其余一概不管。”
沈炳安恨铁不成钢,咬了咬牙,自个儿侧耳听墙角,似乎是听不到什么,正要挪个位置,衣摆却被卡在门缝里,连忙向谢钰无声呼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蹑手蹑脚上前帮人拽衣角。
二人正默默努力,又不敢用大力气,小心翼翼半天,也拽不出来。
谢钰都有心让他罪有应得留在这儿,自己先撤。
却忽然感觉面前一阵风拂过,门被从里打开了!
还来不及跑,忽地被里边一股力道拉拽了一把,跌进了房间,房门立刻被关上。
最后掩门的一刹,看到沈炳安连滚带爬,落荒而逃的身影。
臭烙饼,你他娘的有种!
谢钰能用的骂词都用了,如果今儿个能活着出去,第一时间先把这厮大卸八块。
还没待他骂清楚,却忽然感觉脖子一凉。
低头一看,一把弯刀横在脖颈,散发着幽幽寒光。
一语成谶,今儿个真是凶煞之日。
谢钰咽了咽口水,霎时冒起了冷汗,小心抬眼看去,这人蒙着面,看不到面貌,身形高大健硕,一身劲装,似乎是个护卫。
房中很大,垂帘层层叠叠。中间摆了个圆桌,看不到人,两侧里间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命在人手,这护卫也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
他强行定了定心神,不对啊,烙饼没看错吧?活阎王进这里来了?
虽然活阎王对他管教很严,但两人好歹一起长大,再怎么有矛盾,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就算是坏了活阎王的好事,也不至于让人给自己一刀,只为灭口吧?
“起来!”
护卫冷声开口。
谢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跌进来的跪姿没动。
不是他不想起来,着实是有些腿软。
被半拽着一把提起来,才用了力站稳,四肢僵硬,脖子动也不敢动,生怕刀剑无眼。
会不会活阎王不知道闯进来的是自己人?
他清了清因紧张发干的嗓子,颤巍巍开口:“不是,大哥,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走房间了……宋知卿,你在吧?帮我说句话。”
护卫用弯刀逼迫谢钰往前走了两步,至月门处,一脚踹在膝弯,谢钰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面向里间。
透过垂帘,几步外的床榻上模糊的人影,伴随着微弱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看就知在做什么。
床榻两人像是没有听到忽然闯入了什么人,没有惊诧,没有遮掩,毫不避讳,毫无廉耻。
帷帐半垂,上面一人应当是小倌,背对着他,坐在另一人腿上。
谢钰目光霎时被那半截背影勾住,再也移不开眼。
这人身形清瘦,满背乌发秀直,落在腰窝,折出顺滑光泽。白色衣衫半解,左臂还挂着堆叠的内衫,右肩却在衣衫和乌发遮掩间若隐若现。
肩胛不似寻常女子骨架纤细,也不似武夫壮实。而是覆着一层薄而紧致的肌肉,细看之下,还有一道介于红粉之间的疤痕,狰狞地蜿蜒其上,徒增一缕摄魂妖冶。
从耳垂至上臂,在明亮烛灯暖玉光下,呈现出山峦起伏的弧度,温润莹白,细腻光滑如玉。
谢钰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这人似乎是在躲避什么,肩颈轻颤,轻轻往后耸立,却因着腰间掐着的手而被限制。
显然是下面那人在作祟。
那人隐藏在帷帐后,坐的端正,看不到脸,下身衣袍整齐,只露出一只搂着上位者腰的大手,手掌几乎覆盖腰身,指节上一枚翠绿扳指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从这只手掌来看,此人应当是个中年男人。
等等!
……
宋知卿呢?!
这手一看就不是宋知卿。
明明看到他进了这个房间,可房间中明显只有这两人,难道……
视线又移到了上面那人身上,这次目光还不及落定,却听帷帐后传出一道危险阴冷,带着愠怒的声音——
“看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