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厘被阿塔潘残杀的消息传开后,肃州军民群情激愤,连刚收了章五厘房租的房东大爷都恨不得抄家伙把阿塔潘砍成肉酱。
孙和、邓春等主帅纷纷跪请赵映真开战,赵映真却并没有趁着士气正旺、怒火中灼的状况下有所动作,而是不动声色的让他们在议事厅里等了三个多时辰,丑时过半,她拄着拐杖,走到众将面前,掷地有声,“孙和,许雾,领兵出战!”
孙和,许雾声如洪钟,抱拳道,“是。”
次日。巳时。
白瓷一放下碗筷,对白凤仪道,“大哥,我吃好了,去店里看看。”
白凤仪放下碗筷,看着他,迟疑下还是说道,“瓷一,店铺都关了,不用去了,你在家看看账本就行。”
白瓷一看了眼大嫂孙氏,“那我帮大嫂把订的布料取回来。”
孙氏看向白凤仪,白凤仪道,“早就取回来了。”
埋头扒饭的白展翅插嘴道,“叔叔,凌晨那会儿我都被打仗声吓醒了,你别老想着往外跑,外面很危险的。”
孙氏怜爱的摸摸儿子胖胖的脸,隐约想到了什么,对白瓷一道,“瓷一,你是不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儿要办?”
白凤仪道,“什么急事儿都比不上命重要,我已经让门房把门上大锁了,等吃过饭,展翅你就跟叔叔背三字经去。”
白展翅百忙中空了下嘴,“好嘞,爹。”
白瓷一只得坐回去。
他已经两天没见到姜原了,王府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溪兰苑也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那晚,他对自己流露的情绪,饱含深意的话语都像晨间清露,阳光出来后就没有了,短暂的让他一遍一遍地怀疑,那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还有,他十分想确认李陵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看了眼大哥,白凤仪并未十分痊愈的脸依旧泛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抬手落筷都没之前的爽利,以前他是温润表象咆哮内里,现在里外一致竟是儒雅温软了,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的跑出去。想到此,他对鼓着腮帮子嚼肉的白展翅明朗道,“吃完了,亭子里找我去。”
说着,他站起来,朝大哥大嫂略点了下头便出去了。白凤仪微拧着眉头,看他转身不见了,连忙低声叮嘱白展翅,“别吃了,赶紧跟过去,记住,背书不背书的不要紧,千万把你叔叔看住了,别让他出门啊。”
孙氏也催,“你爹不让你背书了,还不赶紧去。”
白展翅屁股被亲娘从凳子上往下戳嘴都不离碗,终于扒完最后一口,抓起一把梅子果跑了出去。
等他兴高采烈的跑到亭子里时,脸顿时皱成一团,白瓷一把手上的《三字经》拍他小胸脯上,“展翅啊,背到哪儿了?”
白展翅吸着鼻子调整想撞柱的心思后,开始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的远……”
白瓷一,“□□。”
白展翅一顿,接着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的远……”
白瓷一皱起了眉头,这一幕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呢,好在白凤仪没听见,不然非得被这小子再气吐血不可。他闭着眼睛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焦灼的心境,睁开眼睛对白展翅道,“跟着我背,性相近、‘□□。”
晚上,白展翅以害怕打仗为借口赖在了白瓷一这里,睁着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问,“叔叔,你为啥这么想出去啊?”
白瓷一背对着他侧躺,“睡觉。”
白展翅,“时候还早呢,再说,万一你趁着我睡着的时候跑了,那我爹非得让我吞了《三字经》不可,”毕竟还小,扯到让他烦的抓心挠肺的《三字经》索性坐起来抱怨,“我真想不明白,我爹非逼着我背那玩意儿干嘛,那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我都背一年了也背不会,那充分……欸,别扒拉我。”
白瓷一伸出手精准的扣住他的脑袋,把他拍在床上,“小子,那玩意儿既能当饭吃又能当钱花,只是你太笨,发现不了而已。”
白展翅不服气,“我爹说我跟你一样。”他扭头看着白瓷一的背,胸脯气鼓鼓的心里却不禁开始琢磨,“能当饭吃还能当钱花?怎么个吃法儿怎么个花法儿?”
次日。酉时。
白展翅在凉亭里背《三字经》,背到“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时,李陵像饿虎追尾似的冲了过来,扶着柱子上起不接下气的喘了几口后,从喉咙里滚出一句惊天大雷,“王爷殉城了。”
白瓷一懒散的神情顿时一窒,对白展翅道,“展翅,去找莺儿把剩下的背完,叔叔晚上检查。”
白展翅没太懂“殉城”二字的意思,只是觉得一向最不正经的李家三叔突然成了最正经严肃的那个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拿起书本,行了个礼就跑走了。白瓷一这才急切问李陵,“什么时候的事儿,消息准确吗,谁送进来的?”
李陵口干舌燥,心肝冒火,抓起石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一连猛灌几口,砰的一声把壶往桌上一砸,胡乱一擦嘴,“昨天中午传开的,一开始以为是阿塔潘那狗贼瓦解军心的伎俩,都没在意,可后来,王爷盔甲上的护心镜就到了元寿老祖跟前,据说,元寿老祖当场就晕过去了。”他气恼的跺了一脚,“肯定是阿塔潘搞的鬼,这王八蛋,杀人诛心啊!”
白瓷一强行把被震出七窍的魂魄收回,冷静克制的细致分析,“当年老王爷和故世子战死时,老妖婆都没被打到,还联合原氏把阿塔潘打了个十年不振,故世子是她的心头肉她都没有……”
李陵不赞同的打断他,“人老了,再不亲的儿子都是亲的,更何况,元寿老祖三儿一女,如今就只剩王爷这一个了,伤心晕厥气死都很正常。欸,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瓷一想了想,问,“有姜原的消息吗?”
李陵一怔,恍然间想通了什么,有些惊异的挑着一侧眉毛,“你是说……欸,这两天,城内除了王爷战死的传闻还传的沸沸扬扬的就是你家那位了,说六道湾偷袭阿塔潘的,烧苍梧战船的,引檩城参战的都是他一手操纵的,再加上北城门一战,还有那日敌营冲杀五十骑实打实的冲锋陷阵,你是没见,现在大家伙都把姜二公子当英雄了,崇拜,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完全不像以前只听他名字都恨不得躲八丈远。”他转念作结,“姜二公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肃州百姓和军士的支持,元寿老祖肯定是怕他夺权急火攻心了,那照这么推测,王爷可能没事儿啊?”
姜原想做什么,白瓷一心知肚明,袖袍下的手捏紧了,一股无力帮他的自恨爬满心头,他忽地抓住李陵,急切道,“帮我个忙。”
李陵隐隐约约察觉到白姓男子不怀好意,有些惊悚的往后退,“你你你别犯浑啊,外面还打着仗呢,白瓷儿,你……诶!”
肃北王府,议事厅,赵映真满头银发,再无珠翠,保养得当的面容历经巨难分崩离席后终于藏不住七十年岁月的摧残,成了断无重新缝合的沟沟壑壑,她搭在扶壁上的手微微发颤,环视众人,视线落在周知春身上,问,“相国,城内补给还够几天?”
周知春低头道,“老祖不用担心,我已经筹集……”
赵映真打断他,“不用说好的听的,直接说,够几天。”
周知春顿了下,道,“两天。”
她又看问孙和,“能用的兵还有多少?”
孙和耿直一汉子,嘴一张,“五千。”
城外至少还有五六万的敌军。赵映真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仿佛更加苍老的睁开眼睛,眼底却出奇烧出了一股绝地反击的怒火,她道,“即日起,把我的营帐设在东城门。”
孙和等人纷纷跪请赵映真收回成命,孙和抱拳痛声道,“属下无能,不能替老祖分忧,但属下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守住肃州,老祖,您万万不可去呀!”
赵映真无畏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急报”,怀玉看着进来就跪的传令兵,心里咯噔一声,只听他道,“老祖,敌军援兵两日后到肃州。”
赵映真脑中刷的一道白光,炸光了她叱咤风云数十年累积下的柱石,荡起的硝烟充斥全身,让她不得不强行急速试图平复这一切,可她越是着急身心越是跟不上,自二十五岁遇到姜政一步步成为肃州实权掌握者,她带出的肃州子弟十有**成了白骨,白骨皑皑、森冷诡谲,似乎都在叫嚣让她还命。
她撑着扶壁站起,摆手避开怀玉的搀扶,终于认命,“邓春,让姜原来见我。”
这个节骨眼上把姜原叫来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皆一清二楚,只是赵映真这个命令来的突然,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唯独贾银眼明脑清,立马叫道,“老祖,那小子包藏祸心,觊觎权位,绝对不能引狼入室啊。”
孙和也急眼了,“老祖……”
赵映真打断他们,只看着邓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邓春走出议事厅才回过来味儿,敢情老祖真的把他和姜原看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这……他啧了一声,抱怨一嘴,“冤,我真冤。我上哪儿找他去。”刚出寿春园,脸上的苦相还没退去,迎面看到姜原坦然挺拔的站在他面前,他不禁怔愣,“二公子,您……?”
姜原似乎知道了什么,掷地有声,道,“带路。”
邓春,“……”
姜原堂堂正正地站在赵映真面前,周围一圈人窥视、打探、怨毒的目光或明或暗的落在他身上,他全然不顾,只注视面前苍老难辨今昔的女人。
贾银急得五脏六腑,七窍八门都在冒火,万一姜原真的力挽狂澜,救肃州于危难之间,那他的处境就危险了,不容多想,单就十年前,原溪月自杀前的那晚他也在场这一条就够他受的,情急之下,他撩起衣摆,以头抢地,重呼,“老祖,大公子还在盛都拼杀呢,老祖,三思啊!”
他已经在赵映真跟前伺候了十多年,非常清楚,她绝对只是一时颓软,在事情不可挽回前,他必须孤注一掷,把赵映真拉回来。
果然,一听“大公子”三字,赵映真苍老冷厉的面容崩了一下,与原氏明杀暗博只为扶稳姜泽的过往犹如露底的满水桶,将她淋了个透亮,她张嘴正欲说话,传令兵却十万火急的冲了进来,“老祖,阿塔潘攻上来了,南城,南城……快守不住了。”
赵映真无力深吸一口气,看向姜原,“你有几成把握守住肃州?”
姜原答,“城在我在,城亡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