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守门僧正在庭院清扫落叶,见姜原来,双手合十颔首致意,姜原合手还礼,问,“师父,父亲来过吗?”

守门僧微微笑着,道,“没有。”

这个答案姜原并不意外,他谢过守门僧后去了母亲灵堂。灵堂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静而幽,平而和,仿佛时光流逝都随之缓慢了。

姜原深深的凝望着。

——母亲,下一次,阿原一定会带着那个人来看您。

钟声敲响,一下一下,悠远绵长。敲到第十下,他收回思绪,面色冷酷沉肃,转身大步走出了陵庙。

姜原走的很快,肃北王府近在眼前。门房看见他,吓了不小的一跳。姜原视若无睹径直走去南园。

南园是肃北王姜桓的住所。

管事儿的正趾高气扬的指挥几个小厮打扫庭院,小厮忙活来忙活去,看到突然出现的人顿时像冰冻了似的,全愣住了。管事儿最先反应过来,呵斥一声,“没见过活人吗?少偷懒耍滑,该干嘛干嘛去。”

小厮四下散开。

管事儿微仰头睨着姜原,眼皮子上下翻了几翻,才道,“二公子,头一回来南园吧?”

在王府生活的那八年,姜原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溪兰苑和演武场,南园他从未去过,他知道谁住在这里,也知道自己是被严厉禁止进入的那个。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孩子,总是控制不了对父亲的好奇和想念,每当这时,他就偷偷溜到湖的另一端远远的朝这里张望几眼。

姜原冷冷的看着他。

管事儿得意的左右撇了两下胡子,“咱大公子可是常来。”

“大公子”“常”两个关键词被他拿捏的抑扬顿挫,他几步走到姜原面前,上身前探,皮笑肉不笑的脸浮出阴森威胁,“这儿,可不是你这种货色该来的地方。”

姜原斜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挡道儿!”

管事儿,“挡道儿?姜原,你是耳朵不好使吗?这里是南园,只有王爷心腹才能踏足,你算哪根葱?老祖留你一命你就该感恩戴德,好好夹着尾巴学学怎么做人,你……”

他忽然闭了嘴,眼睛惊恐睁大。

姜原未出鞘的剑身以雷霆之势侧击了他的脖子,顷刻之间,这厮脖子上就多出一道清晰的血印子。他的脑袋轰的炸了,瞬间发生的事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可他又清晰无比的知道,但凡姜原多出一分力,他这颗脑袋就得飞出去,徒留个身子杵着喷血。

早在姜泽的世子册封典礼上,姜原孤身对抗众多蓝卫而未伤毫发时,管事儿就见识了他的功夫,他万万没想到姜原敢在南园对自己下狠手,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灰。

庭院深处没有一点儿动静,姜原料想父亲此时并不在这里,他居高临下,目光森然冰冷,道,“肃北王去哪儿了?”

管事儿抖了好几抖才回过神,咽了几口唾沫星子,道,“巡营去了。”

姜原,“几时回?”

管事儿,“明天。不出意外的话王爷明天就能回来。”

姜原眉头一皱。

管事儿以为他不信,“真的,千真万确。哦对了,陌小姐也回来了,就在府里呢,您要不信我的,可以问她。陌小姐对您最好了,她的话保准没错儿。她要跟我说的不一样,我这颗脑袋割下来您当球踢。”

隐隐约约,姜原有股不好的预感,“墨城的事如何了?”

管事儿,“打赢了,一下子就打赢了。”

姜原眼眸一凝。耳边响起木子宣的话。

——“黄斌从来不会做亏本儿的生意,发动叛乱,却任其被镇压,”他看向姜原,笑意散去,“姜公子,您觉得正常吗?”

很不正常。

姜原离开南园。

湖边八角凉亭下坐着一个白衣少年,模样清冷,垂眉落目,阴阴寒寒,脸是毫无血色的病态,石桌上放着一个酒壶一个酒盏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瓷瓶,他提壶倒酒,静等片刻,端起送至唇边,须臾又放下,冷冷的漫不经心。

姜润。

即便是远远的看着,即便是十年未见,姜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姜润是姜泽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年故世子战死后,姜泽被赵映真过继给了姜桓,姜润就被赵映真亲自带在身边。他从小就孤僻阴冷,令人一见就想退避三舍,恨不得绕路而行,十年过去,这种心性愈发冷厉。

从凉亭往东走是溪兰苑,往西走是潇湘庭,潇湘庭的主人就是管事儿口中的陌小姐。姜原朝西走了几步停下,手捏成拳,最终转身朝溪兰苑走去。

溪兰苑很空很大,本就聚集不了多少人气,姜原一走三个月,再回来,仍是空空落落。草木肆意生长,杂乱无章,已经很难看出姜原认真修剪的痕迹,他走去工具房,手碰到门时,回忆猝不及防刺痛了他的心脏。

——姜原提着水壶走去工具房,跨进门槛,脚一勾,门打在身后紧跟着进来的影子脸上,白大公子高挺的鼻尖儿被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下。

——白瓷一一把抓住姜原的后领,把人拽回来,砰的一摔门,欺身把人压到门上,盯着他道,“明天我生辰,小红门海棠厅,你必须来。”

姜原深深的吐了口气,头深埋下去,良久之后,撑着门闩的手才放下。

盛夏,燥热。

白瓷一裸着上身,双手抓住门框,手臂带动肩膀,身子上提下落,背部线条清晰滑动,汗珠密密,脚上的铁链子被带的哗啦作响。

白展翅蹲一边,皱眉看着他。

一刻钟后,白瓷一趴地上做俯卧撑,额前渗着细密的汗珠,一上一下姿势非常标准。

白展翅托着胖乎乎的脸蛋子,道,“你这也太轻松了,得加码知道不。”他站起来,凑着架势就要往白瓷一背上坐,白瓷一马上叫道,“停!”

白展翅,“咋,我这个吨位还不够?”

白瓷一空出一只手托走他顿在半空的屁股,单手俯卧撑,道,“够,够给我腰坐断咯。”

白展翅慢腾腾的又蹲回去,看着他,一本正经道,“叔,你变了。”

白瓷一换了一只手,神不乱气不喘,道,“咋变了?”

白展翅,“你以前可是说过,衣服就是一张皮,好不好看全在脸,你看看,”他下巴朝后抬了抬,老白身后散了一地的衣服,“一柜子的衣服都扒啦出来了,也没一件满意的。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挑剔了?还有啊,自打你一个筋斗就能飞出十几里外,我可就再没见过你这么下功夫练功了,你……”

白瓷一横他一眼,“三字经背会了吗?”

白展翅看着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的远,苟不同,女为悦己者容……”他忽地眼睛一亮,“叔叔,你有喜欢……”

话没说完,白凤仪脚步匆匆大步走过来,白展翅抓起三字经急忙大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的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的远。”

白凤仪根本顾不上他,也顾不上喝问屋里的狼藉,随手抓了一件扔给白瓷一,神色忧重给他打开脚上的锁链,拉着就走,“瓷一啊,人来了,一会儿你可想好了再回话。”

人来的比想象中的还快,看来,肃北王府里的那个老妖婆还在白家安插了眼线。白瓷一几下穿好衣服,面色随之凝重。

怀玉等在前厅,她冷冷的看了白凤仪一眼,道,“有劳。”

白凤仪忙点头,擦了把脑门上的虚汗,“应该的应该的。”又叮嘱白瓷一,“瓷一,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啊,一点儿都不能隐瞒。”

白瓷一看着他,“大哥放心。”

白家上上下下几百口的命都捏在白瓷一手里呢,白凤仪哪能放心,恨不得贴身跟着,只要白瓷一有嘴瓢的迹象就赶紧给他打回来,但怀玉的态度很明确,这个场合,不宜有第三个人在。

白凤仪退到门外,关好门。

怀玉面无表情对白瓷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要问你什么。”

白瓷一道,“我三字经都背不好,笨得很。”

怀玉眉心微动,压住脾气,道,“三个月前,你和姜原一起离开了肃州,你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白瓷一微微一笑,“男人嘛,吃喝嫖赌,你确定要听?”

怀玉,“你不要耍花招!”

白瓷一,“那你是摆明了不信我的话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怀玉死死盯着他,“我再问你一遍,姜原去哪儿?”

白瓷一并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道,“前阵子我花大价钱买了明镜先生一幅画儿,哪曾想这画儿有瑕疵,明镜先生就是许之棠嘛,许之棠跟姜原关系多好,我就跟着他想找到许之棠,结果嘞,不仅人没找到,还碰到一波亡命徒,要不是我功夫好,早见阎王爷去了。”

怀玉忍怒,“然后呢?”

白瓷一,“然后?然后就回来了啊。”

怀玉啪的一拍桌子,“油嘴滑舌!”

白瓷一,“冤枉,说的都是实话。”

怀玉走到他跟前,眼睛里冒着火,道,“你们白家上下总共三百零六口,这三百零六条人命能不能活过这一年,可全靠你了。”

白瓷一不屑一笑,“这么快就开始威胁了?你好歹遮掩一下,我也乐的猜猜你的心思。这么沉不住气,你这种档次怎么能在元寿老祖跟前儿办事?”

怀玉恼羞成怒抬手就打,白瓷一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毫不客气甩到一边,怀玉趔趄了几下才站稳,道,“这位姑娘,实不相瞒,我跟姜原做的事情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但你跟你家老祖做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不信?那好,荆门小树林……”

怀玉瞪着眼睛大呵,“你敢污蔑老祖?”

白瓷一摇摇头,微微一笑,“不敢。不过是有证据而已。”

怀玉惊怒的瞪着他。

白瓷一,“两败俱伤当真不好看,套话什么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白家三百零六口的命,我保定了!”

他森寒的盯了眼怀玉,倒退两步转身就走。

白凤仪远远的踹手站着,焦躁的来来回回走,看见白瓷一,忙上前,刚跑一步又想起厅内还有位活祖宗,他一拍大腿,提着前襟小跑进前厅。

怀玉脸色黑沉。

白凤仪大气不敢出,半晌后,才小心翼翼道,“这位姑娘……”

怀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匆匆离开,白凤仪赶紧陪笑着把人送到门口,直到车不见了才走回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撸起两边袖子,咬着牙道,“白瓷一,今天,老子不蹶了你的腿,老子就不姓白。”

不会儿,白展翅抱着三字经书蹲在廊下大声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得远……”

身后,白凤仪拿着棍子追着白瓷一打,“小兔崽子,你敢跑,给我站住,停下,停!站那儿,还跑,小崽子,白瓷一!”

白瓷一被他抓着头发,身上的皮肉被一棍子一棍子招呼的亲切极了,他呜呼惨嚎,“大哥,我配合了,我真配合了,她不信我有啥法,啊啊,疼疼……疼!”

白展翅背的更起劲儿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得远,苟不同,女为悦己者容……啊,别打我,我背着书呢,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飞得远……啊,疼,爹,我错了……飞得远,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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