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一找不到姜原,东边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没人见过他,可掌柜的分明说他朝东边去了,夜色越来越深,老白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魂不守舍,街边揽客的伙计依旧热情的跟打鸡血似的,他连半分插科打诨的力气都没。他想了,这一路都在想,如果姜原真的很烦他,那……就让他烦吧。
“烦死你!”
白瓷一生气了,一脚踢飞了路边挡道儿的石子儿,踢了还不解气,原地一站,忽地像发条错乱似的暴躁跳脚,啊啊的叫了几声。
夜色,渐浓。
他绕着城西转了几圈,城北转了几圈,城南转了几圈,一无所获。子时更声一下一下,他幽灵似的拖着沉重步子,穿过虫鸣小路,穿过繁华闹市,穿过居民区,穿过狭长昏暗的胡同,他茫滞的眼眸一凝——从另一边走过来的高大身影,不是姜原又是谁。
他停下了,他也停下。
白瓷一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如果真的要说,大抵是想把他摁在墙上,狠狠的揍一顿,揍的他一根筋开成六角雪花,揍的他乖乖听话。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从昨晚都处于紧绷状态的神经悉数归位,他什么都没说,闷头提步朝前,似没有看到姜原的存在,却在与他擦身而过时,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握的紧,继续走,没有停下的意思。姜原微微怔忡,像失智的迷途小孩,被他拉着,跟着他亦步亦趋。屋檐下的灯笼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前面就是和彦客栈。
大堂内只有掌柜的一个人,他在柜台后整理账目,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笑道,“二位……”他乍然收声,视线落在两人手腕相连的部位,再看两人神情,他微愣一下,便勾了唇角,似看透了什么,低头继续看账本了。
直到姜原房间,白瓷一才放手,他一脚踢上门,面无表情的盯着姜原,“姜二公子,还用我再说一遍,你这是什么行径吗?”
姜原像做错事被抓的小孩,小心的看他一眼又马上避开,低声道,“不用——你要想说也可以。”
白瓷一肚里的熊熊烈火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卸磨杀驴’‘得鱼忘筌’‘鸟尽弓藏’‘兔尽狗烹’‘翻脸无情’‘穿裤子走人’。”他来来回回暴走,“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你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我都说了,时候到了,我绝对不会缠着你,我白瓷一还要看尽天下奇闻逸事呢,咋个会在你身上一直耗着!”
他抓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擦嘴,又道,“你也不用这么看我,整的我跟占你便宜不负责似的,都是男人,有话扯开说,姜二,凡事有始有终,是我白瓷一的办事原则,你这事儿还没了呢,一旦了了,你给老子金矿,老子都不带能搭理你的。”
好像被突然揭了伤疤,姜原眉尖一抽,慢慢扭过了头。
白瓷一没说痛快,压了一天的闷火不过刚起个头儿,但见姜原这幅模样,他忍了,扭身出去,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四菜一汤两碗白饭,他把饭菜摆在桌上,语气还是有点冲的对姜原道,“一天没吃饭吧,赶紧过来吃,吃完了,有正事跟你说。”
姜原没动。
白瓷一,“愣着干嘛,你不饿?”
姜原嗫嚅,“我吃过了。”
白瓷一眉眼一沉,“……你哪来的钱?”
姜原看着他,“你要不要先吃?”
白瓷一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没好气道,“我不饿,不吃。”
姜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静了一会儿,破天荒的主动开**代,“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
白瓷一翻他一眼。
姜原,“他是我跟叔叔流亡时遇到的,真名我不知道,只让我叫他乔三叔。我们遇到他时,他正被一帮亡命徒追杀,叔叔救了他一命,他为了报恩,就许诺叔叔将来有用得着他的尽管找他。所以,我今天就去了。”
白瓷一有些意外,“你找他说什么了?”
姜原很认真的看着白瓷一,“请他帮忙,配合行动。”
白瓷一慢慢坐直身子,脸忽地热了,白晰的脸肉眼可见爬满了红晕,这一次,他正儿八经的被他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瞎操心臊热了。
你个老白,骂人家笨,骂人家一根筋,还炸毛的暴跳如雷,还他妈自作聪明的花五百两银子听了一堆屎尿屁,结果呢,人家准备的比你头上的毛儿都多,我……他闷闷的哦了一声,抓起筷子埋头夹菜。
姜原,“你呢?”
白瓷一倏地抬头看他,夹起的一根青菜掉了,眼睫闪了闪。
姜原,“去哪儿了?”
白瓷一,“也……也没去哪儿,就到处转转,随便看看,哦,那个,明天晚上,上官斐要去参加钱四小姐的茶话会。”
姜原点头,“嗯。”
老白瞥了姜原一眼,见他并没有不耐烦,好像还有一丝期待他说下去的神色,便又继续,“除了上官斐,郑家二公子也会去,他们俩应该是主角,争一个钱四小姐。入场券的门槛也挺特别,全看送给钱四的礼物,得不得她欢心。”
姜原又嗯了一声。
白瓷一,“不过,咱俩要去的话,翻墙头就是了。”刚说完,他就意识到又“嘴瓢”了,赶紧修补,“我是说,直接到门上,就说是他们家钱四小姐的爱慕者,总不能不让进吧。”
姜原仍是轻声道,“嗯。”
他的神情柔和平静,像盛夏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后的天空,湛蓝清新透亮,看一眼就忍不住嘴角上扬,心情舒畅。白瓷一琢磨,看来他跟乔三叔聊得不错,这个时候问他聊了什么,他会不会打我?他忽而听到自己的声音,“乔三叔怎么配合你?”
姜原接道,“得见过上官斐后,再定。”
这么突兀的问题他都没生气,老白肚里又开始冒泡,“这个时候,请他去幽海看飞鱼,他会不会打我?”
他问,“明天干嘛?”
姜原蹙眉思索,看样子是在很认真的想明天要做什么。
白瓷一忽然就明白了——他明天必然是没什么要紧事的,只等着晚上见上官斐,这单单空出的一个白天,他不知道怎么过。
也挺可怜。
白瓷一道,“我带你转转?”
姜原看着他,嘴角微起,“嗯。”
夜,深不见底。
吃完了饭,说完了话,该睡觉了。尽管白瓷一肚里还在冒泡,类似“我睡地铺他睡床”“我睡床他睡地铺”“钱丢了,得省着,咱退掉一间房?”“我死皮赖脸非打地铺,他会不会打我?”
他慢吞吞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来叫你。”
姜原,“嗯。”
白瓷一走出房间,给他关好门,回到隔壁,往床上一倒,思绪翻飞。
今天的姜原太反常了,这两天他都不正常,他黑脸不说话才正常,他追着他打才正常,像这样有问有答的,态度慈祥的跟他大哥似的,让老白混乱半天,才跟之前闷声不吭,让他自问自答,自言自语的人合并成一个。
白瓷一喃喃道,“那个乔三叔给姜原灌了什么**药?”
迷迷糊糊,他睡着了。
姜原把被子拿到地上,铺开,躺下,手握着剑,没有一点睡意。
更声一下一下,卯时。
姜原从地铺上坐起,洗漱后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等白瓷一。
街上的人并不多。
街上的人渐多。
街上热闹了。
白瓷一还没来。姜原起身去隔壁,推开门,看到一位滚到地板上四仰八叉睡的哈喇子都流出来的成年男子,姜原伸手要捏他鼻子,想起了什么,手一顿,又收了回来,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日升当空,地上的人张开双臂,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眨眨眼,醒了,又软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当紧事,嗖地坐起,看见姜原,歉意像滔天巨浪一浪高过一浪,他爬起来,找钱袋子,“我我我我睡过头了,睡过头了,马上走马上走。”
姜原,“不急。”他看向白瓷一好像被雷劈了似的脑袋,“先去洗漱。”
白瓷一太知道自己保持十七年的独特起床发型,把钱袋子往姜原手里一放,“那你再等我会儿哈,我马上就好。很快的。等我啊。”
本来就只有一天时间,还被他一觉睡掉半天,白瓷一动作飞快,一阵风的功夫就回来了,他头发梳好了,衣服也换了新的,笑起来明眸皓齿,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对姜原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柜台后的人不是掌柜,而是一个伙计,伙计看到他们,笑问,“二位公子,需要用餐吗?”
白瓷一道,“不了,出去看看。诶,今天怎么不见掌柜的?”
伙计摆好算盘账目,把抹布往肩上一甩,道,“掌柜的家里有点事情,回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您有什么吩咐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白瓷一,“没什么,就问问,你忙。”
姜原等他说完了,才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