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那天看完房子,叶追回到了1707。

姜一天蹲在门口,一见他就站了起来,神色急躁:“你去哪儿了,等你半天了。”

叶追没理他,刷开门走进房间。

姜一天快步跟进,关上门:“你去看房子了吗,演员呢?”

叶追依旧没回答。他脱下风衣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你现在什么打算?”姜一天追问。

叶追轻轻解开袖扣,动作不紧不慢。客厅昏暗,姜一天看不清叶追眼中的神色,语调抬高:“时间不等人,你究竟要拖多久。”

“什么时候签的合同。”叶追忽然道。

姜一天愣住:“什么什么时候。”

叶追抬眼:“什么时候签的合同。”

姜一天看他几秒,笑了一下,刚要开口,被叶追直接打断。

“不是你打电话给我的那天吧。”叶追眼神平静。在目标家对面租房,明显是铤而走险的决定。姜一天已经走投无路了。

房间里短暂沉默了一瞬,姜一天沉沉看着他,半晌,他嗤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叶追,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啊?”

叶追没说话,等他的下文。

“六个月,”姜一天两手按上岛台,手臂撑住,直直地盯着叶追,“我盯了他六个月,我雇了那么多演员,试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搭讪,假装迷路,入住酒店,打赏小费,送奢侈品……”

“然后呢?”

“没有然后,”姜一天冷笑一声,“全都失败了,要嘲笑我吗?”

“没兴趣。”叶追道。

“叶追,我咽不下这口气,”姜一天松开手,“所以我才会请你出马”

叶追没接话,他打开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瓶艾雷岛威士忌,又拿出一只方形酒杯,盛装冰块,随后一齐放在桌上:“合同是你签的,跟我没关系。”

“合同是以我们所有人的名义签的,”姜一天绕过岛台,来到叶追身边,语气放轻,“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见叶追没反应,他继续道:“这年头,愿意出这个价的不多了,大家都在等着吃饭,有的要还贷,有的要买房,叶追,你不会那么铁石心肠吧。”

“看来不是个小数目。”

“什么?”

“违约金,”叶追转过身,“你答应了委托人,不成功就付违约金,是不是?”

姜一天脸色一变,但没有反驳。

叶追看他片刻,淡淡道:“恭喜你,你让大家都负债了。”说罢,他握着酒瓶,拎着酒杯,径直向书房走去。

姜一天连忙跟上,在他身后急急道:“委托人同意追加一百万经费,一百万,只需要他犯个小错,我们就都发达了,我调查过了,委托人很干净,不是故意来搞我们的,我们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适的机会……”

叶追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背对着姜一天,将酒放在桌上。酒盖打开,琥珀色的液体倾泻而出,裹住杯中边缘锋利的冰。他拿起酒杯,刚要饮下,身后传来姜一天的声音。

“难道你不好奇?”姜一天缓缓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出轨,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

房间陷入安静。

半晌,叶追开口道:“这单结束后,我会解散团队。”

“猜到了,”姜一天说,“期待那一天。”

他离开,门猛然关上,发出闷闷的撞响。

叶追坐在书桌前,他拿起酒杯,黑色桌面留下一圈模糊的湿渍。他想起今天拎过的塑料袋,最外面那个,兜了一条窄小的鱼,肚皮洇着血水,鱼嘴贴在塑料袋上,一张一合,留下了潮湿的痕。

脏塑料袋不能重复利用。

假期的最后两天,迟乐心在家里做大扫除。他的洁癖与强迫症一向隐藏得很好,如身上的淡淡皂味,干净,不浓烈,也不会使人害怕。只有走进他家,才能窥见这个秘密。房子太小,他不喜欢拥挤,也不喜欢昏暗,因此,内层的窗帘是白色的,时常清洗,玻璃总是明净,地板更是要来回擦许多遍,才能满意。

刘迎的电话打来时,迟乐心刚刚结束清扫。他站在灶台前煮面,几片青菜丢进沸水,翠绿的叶立马瘫软下去,沉进白色的气泡中。电话接通,迟乐心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一边。

刘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兴奋:“迟儿,晚上去喝酒吗?九点。”

刘迎是南方人,却非要学北方人说话,姓后面加一个儿化音,听起来像“陈儿”。

“又是你们几个?”迟乐心搅两下锅里的细面,轻轻关上灶火。

“是啊,非要我跟你打电话。”

“我就不去了,喝不了太多,扫你们的兴。”迟乐心将面与清汤倒进碗中,碗底的紫菜立刻舒展开来,香油朝上浮升,圆圆几点,亮亮地飘在汤面。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刘迎的声音骤然飘远,听得出,他是在跟身边人说话。

迟乐心将手机放进口袋,戴上宽大的棉手套,捧着瓷碗,朝餐厅走去。说是餐厅,不过是放了一张高脚方桌的角落。

“我跟他们说了,根本请不到你,”刘迎的声音又来到了屏幕前,“他们还不信。”

迟乐心笑了笑:“帮我给大家道声不是。”

“那也用不着,你吃饭了吗?”刘迎问。

“刚做好。”

“你一个人啊,在家吃?”

“嗯。”

“小迟啊小迟,你说说你。”

“怎么了?”

“他不是出国了吗?”刘迎压低声音。他是酒店为数不多知道迟乐心的性取向和婚姻状况的人。“你干嘛把日子过得这么无聊。”

“我没……”

“你没觉得无聊,”刘迎打断,“就知道你要说这个,但我连听你说都觉得无聊死了,大好青春啊小迟,你还这么年轻,出来跟朋友玩玩也没什么吧。”

迟乐心被他说得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吐出一句:“我手疼。”

“太烂了这个借口,太烂了,”刘迎说,“手疼你怎么不多请两天假,我可听说你明天就想回来上班。”

“我……”

“算了,我也不劝你,人各有命。”

“玩得开心。”

“知道啦。”

电话挂断,汤碗徐徐冒着白烟。迟乐心搁下手机,盯着餐桌布的红白格子发呆。这本来是是他买来野餐的,他跟余河说好了,春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公园,到了冬天,就去湖边散步。余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但都一一答应了他。

用不了多久,余河就会回来。

迟乐心拿起筷子。

午饭过后,太阳逐渐移动,阳台只剩阴影。迟乐心前去收被子,将棉被揽在怀中的瞬间,他闻见阳光的味道,温暖,干燥。忍不住,他将脸埋了进去,左右碾了两下。再抬起头时,他打了个哈欠。

一共晒了两条被子,一条是他的,一条是余河妈妈缝的,一直塞在柜子深处,他和余河都没盖过。

自从进入高中做老师后,余河和父母关系就一直不好。迟乐心起初并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某个深夜,余河看着天花板,告诉他,填报志愿通道结束的前夕,父母篡改了余河的专业志愿。余河本想踏上研究的道路,然而父母数次插手他的人生,他研究生毕业后,余河父亲不惜摔断了自己的腿,只为让余河呆在H城,呆在他们身边。

余河说,他遇到迟乐心后,才真切地想要改变。

“别的或许来不及了,但这辈子,至少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余河说。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迟乐心二十四岁的大年夜,余河带他回家。那顿年夜饭,桌上的杯碗被砸了个干净,遍地羹饭酱汁,几乎无处下脚。余河沉默不语,余河父亲破口大骂,尽是污言秽语。

忽然,余河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客厅一声清脆的砸响落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迟乐心连忙追过去。

地板上,一块透明的柱形奖杯四分五裂。余河摔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奖杯,水晶做的,上面用金镀了字。

迟乐心缓缓走上去,按住余河的肩头,下一秒,被余河抓住了手。余河指尖冰凉,正微微发抖,却很用力,攥得他骨头好像都要断了。

余河低着头,他说:“随你们怎么说,我要和乐心在一起。”顿了顿,他又道,“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迟乐心愣了片刻,紧紧回握。

自那以后,一切好像恢复了正常。余父余母似乎妥协了,又像是当做一切从未发生过。余河还是会回家吃饭,常常带迟乐心一起。余河母亲也会说,算啦,小迟,阿姨就把你当另一个儿子吧。只是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总是一片沉默。

迟乐心没有逃避这种沉默。宋晓梅前年住院,余河请假陪床,用的是妈妈生病的名义。他和余河约定了要共度一生,就要对彼此的父母负责。

迟乐心把余河妈妈缝的被子叠得方正,重新塞进了柜子深处。

他又打了个哈欠。这次他没再为难自己,一头栽到床上,裹着被子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他只觉得自己从胸腔到皮肤都是燥热的,浑身发轻。困意犹在,让他不想离开被子。床头的手机响起铃声,他伸手一抓,随手接通:“喂?”

“在睡觉?”是余河。

“嗯。”迟乐心翻了个身,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你起床啦。”

“马上出门。”

“记得吃早饭。”

“来不及了。”

“余河。”

“我买个三明治。”

迟乐心放下心来,他埋在被子里,又打了个哈欠。上午大扫除过,消耗了体力,导致他怎么也睡不醒。

“还没睡醒啊?”余河那边传来按电梯的声音,“租房的人,你见了吗?”

被子和枕头之间,迟乐心缓缓睁开眼睛。他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

“见了。”

“怎么样?好相处吗?”

“世界真小。”迟乐心喃喃道。

“为什么这么说?”

“租房子的人是我高中同学。”

余河顿了一下,道:“世界果然很小。”

“你们怎么认识的?”迟乐心坐起来,手里把玩被角。余河和叶追虽是校友,专业却完全不同。

“我们也刚认识不久,”余河的声音消失了几秒,又骤然出现,迟乐心想他大概是刚刚走出电梯,“他是老徐的朋友。”

老徐是余河的大学室友,两个人关系不错,还和迟乐心一起吃过饭。

“这样。”迟乐心又躺了回去。

“老徐说,他不会待太久。”

“嗯,他跟我说,是来休年假的。”

“乐心,”余河忽然唤他,“等他走了,就把房子卖掉。”

“卖掉,为什么?”迟乐心不解。

“空着不住太浪费,租出去,又需要你操心,”余河说,“干脆卖了吧,到时候,你拿着钱。”

“……我要钱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余河说得坦然,像陈述一件事实,而不是在讲情话

“那是你的房子。”

“我的东西就是你的。”

“余河……”迟乐心呢喃道。

“不对。”

“什么不对?”

“只给你好的。”余河保持着他的严谨。

迟乐心被逗笑了。他蜷缩起来,用手机顶部抵着额头。

他想起余河的吻。很慢,很认真,一丝不苟,总是将他亲得面红耳赤,一点点蜷缩起来。然后他就会轻轻地呼唤余河的名字,像是实在受不了一样。棉被温暖,阳光被窗帘拢在外面,卧室漂浮着干净的气息。燥热感仍然烘着他的身体,舒服得不可言说,让他不想轻易放走。

“余河,”迟乐心轻声道,“余河。”

“我在。”

此时此刻,迟乐心希望余河去学校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哥。”迟乐心的声音已经轻到不能再轻。他喊出他和余河之间最私隐的称呼,胸脯的燥热,好像一只毛茸茸的明黄蜜蜂,嗡嗡地飞着。他贴进棉被,想象自己是如何贴在余河怀中。他会轻轻吻余河的下巴,闭着眼睛,胡乱用嘴唇去蹭。他又道:“……哥。”

“乐心。”

“……嗯。”

“乐心,我要进学校了。”余河低声提醒。

迟乐心浑身一僵,又慢慢松弛开,耳垂红得像滴血,这次他没再贴着棉被:“……哦,哦,那你去吧。”

“嗯,回头打给你。”

“好。”迟乐心说。

电话挂断,迟乐心摊在床上,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胸口起伏。他大口呼吸,想将那种燥热感压下去。大约一分多钟,他重新回归平静。他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

下午,他又重新大扫除了一遍,里里外外全部从头再来,清扫得干干净净。

迟乐心站在玄关,望着客厅擦亮的地板,心头发空。明明他已经如此疲倦,却仍然没有填满。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迟乐心摘下手套,拿出手机接通。

又是刘迎。

“小迟,”刘迎问,““你在路上了吗?”

“我……?”迟乐心一头雾水。

“今天宋果生日,”刘迎压低声音,“她什么来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快点来,别怪哥们没提醒你。”说罢,他又抬高音调:“来了就行,都等着你呢!”

“……诶!”迟乐心还没说话,刘迎就挂断了电话。

呆呆看着手机屏幕,良久,他吐出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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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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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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