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目送迟乐心打车离开,叶追回到餐厅。铺着乳白色餐布的方桌前,姜一天正在大快朵颐。吃到一半还嫌不够,又叫来了另一个同事。

他们的团队这几年人事遭遇了好几场人事变动,新老面孔来来走走,三四次折腾下来,如今的核心成员,加上叶追,一共只剩下六个人。

姜一天叫来的同事姓赵,刚回归团队不久。这人生得文质彬彬,偏偏高度近视,还不爱戴眼镜,连吃菜都要眯着眼。自上一单委托失败后,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了。姜一天用几百万的委托金提起了所有人的士气,团队这才重新凝固起来。

“怎么就直接搬对门了,风险太大了吧。”听完来龙去脉,小赵忧心忡忡。

“这不是赶巧了嘛,”姜一天酒劲上来,说话滔滔不绝,“当时委托人说他能给我们弄来一套方便行动的房子,我一看房东,居然是迟乐心的男朋友,还是叶哥的大学校友。”

“Q大啊。”小赵问。

“要不说呢,人好大学都有校友会,大家互帮互助,名正言顺,不像我那本科,也就混个文凭。”

叶追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灯下酒液澄透,如浅淡的蜜。

姜一天说得不错。校友这个幌子,的确让迟乐心少了不少戒心。余河是房东,对外租房不可能不经余河的手。而迟乐心也提起过,余河拜托他多照顾自己的“校友”。

问题是,余河对委托这件事,究竟知情多少?

小赵一愣,回过味来:“等会儿……这委托人,不会是就是他那男朋友吧。”

“不可能,”姜一天睨他一眼,直接否决,“你知道人家老板给了咱们多少行动经费吗?那个叫余河的要是有这套身家,至于跑德国读书?”

德国留学,一向以低学费高难度闻名。

酒气渐渐重起来,叶追打开一侧的玻璃窗,任风灌入

他不想带着浊气回住处。

“那老板图什么呀,直接给姓迟的砸钱得了。”

“给他砸钱咱们还能喝上红酒吗?”姜一天笑了,面色红亮,“而且这人有点傻,不喜欢钱,我前期拉了八个演员,光礼物就花出去——这数,”他比了个六,“人家都没正眼看。”

“那更好啊,贪财的人太难搞,还是叶哥有办法,”小赵乐了,“这得有我的功劳吧,一天,你可记得给我多发点奖金。”

“行,”姜一天笑道,“记你一功。”

那只还没长大的小金毛,就是小赵跟前女友一起养的。狗没养大,人先散了。他也只好回了团队。走之前曾矫情地放言,说自己要金盆洗手、相信爱情,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姜一天当笑话说了好几次。

最后是叶追出面,收留了狗,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喝趴了,脑袋都抬不起来,还非要举杯。在半空艰难地碰了一下,酒撒了一桌。

叶追从始至终滴酒未沾,叫来服务生买单。他从钱夹里随手抽了张卡,递给服务生结账。

小赵下巴贴着桌面,纳闷道:“这两个人条件都一般,老板至于搞这么大阵仗?别是有钱人闲的没事干,故意折腾人来了。”

“行啊你小赵,谈恋爱谈得专业素养都没了,心软了。”姜一天撑着桌子直起身子,“就是试试他,又不是让他们家破人亡。”

“不是一定得试出来吗?”

“那怎么了,”姜一天脖子一梗,“咱们也救过人啊。”

叶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次的目标人物,是一个二十出头岁的女孩,还没毕业,就被男友pua去借贷。钱花光了,人也没留住,就开始用刀自残,和那个男人反复拉扯。女孩的家人实在没办法,托人找上他们。他们借了这单,完成得很漂亮,没过多久就功成身退,尾款给了个友情价,打了八折。

演员和女孩告别时,她手腕上一道道刀割痕迹,只剩下了淡淡的白。曾经沁出血珠的伤口,像是拱桥。一道道走过去,也就好了。

此话一出,包厢安静下来,只有风声,以及叶追的腕表在响。

小赵趴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说话。

叶追朝门外挥了下手,服务生会意,默默退下。

片刻后,还是姜一天开口。

那是一句熟悉的话。

“你信世界上真有一直一心一意的人吗?”姜一天问。

小赵的手指动了动,没作声。

“人都会变心的,”姜一天说,“咱们不过是加速这个过程。”

小赵支起身子,举起酒杯,和姜他重重碰了一下。

叶追轻易不在酒桌上喝酒,没人敢请他。他也从不主动加入。

他刚想出声解散这场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

是意大利的房东发来的消息:

叶,房子空着,很可惜。

配图是一张清澈碧绿的泳池,旁边草坪上,还矗立着一尊青铜丘比特雕像。

虽然叶追没有住多久,但还是按照先前的约定支付了租金。房东和他相识数年,本来不想再拿这笔钱,他执意要付,也只能收下。毕竟是他失约在先。所以房东发来这张照片,并不是推销催促,而是真的为他忽然中断的旅居生活可惜。

这本会是一个静静的夏天,他独居,读书,喝酒,游泳,在海滩与街道随意地走。

像过去许多个夏天。

他甚至想过,就这样在意大利的海岸安定下来。

一个人。

“诶,你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吗?”姜一天瘫软在椅子上,眯着眼对小赵道,“我这儿有一手消息。”他真的喝醉了,话变得轻飘飘的,完全忘记了叶追在场。他从前总是背着叶追留后手。

叶追熄灭手机。

“他俩一开始是邻居,后来有一天,这个迟乐心自行车坏了,正好碰上那个余河,啪叽一下,自行车帮他修好了,两个人也就在一块了。”说罢,姜一天还朝叶追挤眼,“诶,你得谢谢我吧,这可是独家一手绝密资料。”

“就这么简单?”小赵有点不相信。听起来有点像上世纪的革命友谊。

“当然没这么简单。”姜一天前言不搭后语,摸索出手机,眯着眼点开聊天界面。小赵也凑过来。一个酒鬼,一个高度近视,看了半天,谁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小赵要抢,姜一天还护得紧紧的。

最后还是叶追拿了过来。

他没着急读聊天记录,而是打开委托人名片页,截图保存。头像全黑,坐标美国,id是英文,一个名字:Jason。他将图片发到自己手机,删掉姜一天手机上的截图记录和聊天记录,这才又翻回聊天记录。

忽略掉姜一天对委托人的嘘寒问暖,叶追刚看两行,就听见姜一天的嘟囔:“要我说,这自行车还不知道是怎么坏的呢。”

的确,迟乐心和余河一开始只是邻居,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酒吧碰见。

“酒吧?”小赵没跟上节奏。

“那种酒吧。”姜一天语气暧昧。

那晚雨很大,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都没带雨衣。余河跟在迟乐心后头,走到半路,迟乐心的车突然坏了。余河停下来,支好自己的自行车,蹲下去帮迟乐心修。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

“为什么?”小赵更不明白了。

“我怎么知道。”姜一天骂了一句。

叶追没说过。委托人的转述虽然更为详细,但总体而言,依旧十分简单。他划动屏幕,重新回到转述的开头,反复看了三遍,确定没有遗漏任何关键点。

所以,为什么?

感动?

叶追将自己放进那个情景。

漆黑天幕下,大雨滂沱,站牌的光和路灯倒映在路边的水洼中,橙绿光影交接。不远的前方,立着一辆自行车。有两个人狼狈地挤在自行车旁,蹲下身,用手机打出手电光。

雨水太大,距离太远,叶追看不清迟乐心的神色。只知道他皮肤透薄,本就白皙的侧脸,在手电筒光一侧莹莹发亮,雨珠饱满,争先恐后地经过,流落。

明明有无数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二人却选择一起,在雨水里修一辆并不昂贵的自行车。

收回思绪,叶追将手机还给姜一天。

这场聚会终于结束,小赵和姜一天互相搀扶,走到路边等车。送走小赵,姜一天扶住垃圾桶呕了三四下,又擦了擦嘴,走回叶追身边,与他并肩站着,看着街对面的灯光,像忽然醒酒了似的。

“我想不明白。”

叶追没搭话。

“他怎么就相信你了呢?”姜一天扭头看他,带着一丝不甘心。

叶追还没回话,车先来了,姜一天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叶哥,我不问你下一步是什么,你做事儿总爱自己藏着,但这事儿太大了,咱们是不是得留个后手。”

说罢,他挥了挥手,上车走了。

叶追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开。第二天,他在酒店洗过澡,换了衣服,打电话给山地车专营店,订了一整整套山地车配件。

于是,迟乐心前来给早早送狗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客厅上铺着一地山地车零件,有车架、轮组、车把、变速系统……所有东西排得井井有条,占据了大半地板。叶追穿着灰色家居裤和背心,正半跪在地上安装前轮。他握紧螺丝刀,低头检查锁紧的位置,紧接着拧了几下,全程干脆利落,只有手臂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轻微收紧,

小狗睡意正酣,还不能吃饭。迟乐心满心好奇,一步三回头,将小狗的饭放进冰箱,又回到客厅。

叶追动作不停,他拎起一个部件,对着比了一下角度。

迟乐心有点新鲜,蹲在一边,双臂交叠放在腿面:“要帮忙吗?”

“不用。”

叶追声音平稳,像没怎么用力气。他安装时完全不说话,动作流畅熟练,每一步都极有条理。从不低头找工具,只随手一摸,就能拿到正需要的那件。装完一块,他将车架轻轻翻过去,开始调整刹车。

迟乐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干脆双手抱膝,靠着沙发坐下。他托着下巴,安静地看。本来只打算看一小会儿,结果越看越出神。

他想起了余河。

在这个世界上,余河最熟悉的东西,除了高中课本,就是自行车。这也是他唯一会修的东西。

余河说,比起开车,他更喜欢骑自行车。速度不那么快,也不像走路一样慢,不必被什么包裹,也不用担心凶险的路况,只要捏住刹车,轮子就会停住。自行车给了他安全感。

迟乐心曾推荐余河参加骑行,酒店常常有骑行结束前来休息的客人,他们总是结伴而行,天南海北,看十分自由。

然而余河拒绝了。

他说,他喜欢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等他回过神,叶追已经组装好了山地车的雏形,正掂量重量。见他一直盯着,往前一递,把车架交到他手里。

迟乐心站起身提了一下,有些惊讶:“好重。”

“可以再改。”叶追从他手中接过来,重新放回地板。

小金毛睡醒了,毛绒绒火箭一般冲过来,一头装在迟乐心小腿上。迟乐心没办法,抱着它坐了回去。

“我也有一辆自行车。”又看了一会儿,迟乐心突然说道。

因为小金毛早早,叶追和他,已经是可以闲聊的关系了。虽然叶追的话还是不多。

“没见你骑过。”

“坏了挺久了。”

说起来,那辆自行车还是他用自己的实习工资买的。刚开始骑的时候,一直很宝贝。

后来一不小心摔掉了链子,还是余河帮他修好的。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进水了,还是生锈了,每次骑上去一踩,链子就哗啦哗啦响。

余河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多次,最终得出结论:质量不好,以后别骑了。

车确实是店铺在打折处理的。迟乐心想,或许真的是便宜没好货。从那以后,自行车就被他蒙上雨披,放进了每户都配备的地下室里。

只是,迟乐心一直记得用自己的钱买下那辆车的欣喜。

光车铃都要一天擦三次。

说到这儿,迟乐心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小金毛箍得紧紧的。

“让我看看?”叶追道。

迟乐心一愣,继而笑道:“好啊。”

没过一会儿,客厅就出现了另一辆自行车,黑色车架,结构简单。在阴冷黑暗的地下室放了那么久,依然是一尘不染,车铃光洁,能看出主人一向爱惜。

叶追蹲下检查车身。

迟乐心也凑过来,神色紧张:“问题多吗?”

叶追没有回答。他拨了一下车链,看向后导轮。

不多,且都是小问题,很简单:

自行车链条,没有完全绕上后导轮。刹车片也有些轻微的偏移。另外,就是车把拧得不够到位,骑起来容易摇摇晃晃。这些都算不上大问题,甚至不需要多么专业的人来解决。但它们就是这样细微地存在着,让车的主人以为,车子坏了。

见他没有回答,迟乐心安慰道:“算啦,都旧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别修了。”

叶追抚过车身,突然想起姜一天的质问:

“就算那辆车真的还在,且余河没给他修好,你怎么确定你就能修好?”

答案很简单。

因为他已经评估出了余河的水平

不到一杯茶的功夫,车子就被修好了。迟乐心握着脚蹬往后转了几个来回,车链顺滑无声。

“这就……修好啦?”迟乐心呆呆道。

“嗯。”叶追拧了拧刹车。

“太厉害了,”迟乐心感慨道,“你还是什么都会。”

叶追没有说话,低头整理工具箱。

“以后上班用不着挤地铁了,”迟乐心笑着说,““这我怎么谢你啊,帮我这么大的忙。”

“不用谢。”

“那可不行,要不,我请你吃饭?”迟乐心想了想,试探地问。他不确定叶追会不会答应,心里有些紧张。

叶追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好啊。”

迟乐心松了口气。

他晚上值夜,再过一会儿就得出门,喂完早早,跟叶追道完别,就搬着自行车下楼去了。临走前,叶追问他手好了没。迟乐心笑着摊开掌心给他看,白皙平坦,连条红印子都没留下。

关上门,叶追回到客厅,发现沙发上落了一串东西。走近一看,是迟乐心的钥匙串。他套上衬衫外套,换双鞋,又出门去。刚刚听到迟乐心往楼下走,于是就也追了下去。

地下负一楼的转角,苍白的灯光下,叶追远远看见,有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那是迟乐心。

他将自行车车支在墙边,呆呆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良久,他提来了一个工具箱,蹲下手,将螺丝刀、钳子、手套一类的工具,一一拿了出来。

他在拆自行车。

叶追清楚地看到,迟乐心半跪下来,将已经安装好的车链,重新拽了下来。车子再次坏了。他无名指的钻戒,在灯下反光,细而刺眼,像雪白的小箭。

原来那么小的钻石,也能刺到眼睛。

怪不得。

叶追站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切。他宽大的手掌牢牢包住钥匙,不发出一丝声音。

坏了那么久的自行车,既不昂贵,也没什么使用价值,为什么还留着?

难道是因为这个人节俭?

叶追不想承认自己刻意忽略了答案。

然而答案近在眼前。

因为自行车的主人珍惜。

不是珍惜车,也不是珍惜金钱,而是珍惜爱人为他修车的那份心。

即使他忽然发现,爱人的修车技术并没有那么好。

即使,这辆车根本没有真的坏掉,他也仍然想要保护爱人的自尊心。

顷刻之间,叶追又进入了那幕情景。

还是那场雨,还是那条街道,整个世界都潮湿、灰暗、泥泞。

一对恋人未满的邻居,全身浇得石头,挤在一辆窄小的自行车旁,用手机打光,一遍又一遍地往牙盘上挂链条。光线由细到宽,照亮在自行车上。他们的脸,也被光线浅浅映亮。

叶追听不清他们两个究竟说了什么,也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似乎相视一笑。

而叶追,他站得很远,远到只能猜测、想象,然后眼看着迟乐心,拆掉他刚刚修好的自行车。

感情终究只是个人的私密体验,那是只属于迟乐心和余河的记忆。别人能分享、了解的,也许都不到十分之三。

扭松刹车片后,迟乐心抬起手臂抹了一下鼻尖的汗。

他的体力一直都还算不错,手臂力量也很好,通常酒店应付难缠的客人,他都顶在前面。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划伤了,留下了惯性,现在一用力气,手就有些不稳,下意识想收着点。

他站起来,推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链条又开始咣当咣当响,心里五味杂陈。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叶追有些愧疚。他决定,一定在全市最好的餐厅,请叶追吃一顿最好的饭。

但这辆自行车,还是坏着比较好。

刚刚叶追一上手,迟乐心就知道了,车子没有坏。

只是余河没能力修好。

迟乐心又想起那个雨夜,他前去找前男友讨要说法。对方出轨后仍不愿意分手,还偷偷配了钥匙,潜进他家里,剪坏了阳台上所有的花。他去到酒吧,由于穿得太朴素,又被前男友和朋友一顿嘲笑。他那时还年轻,始终想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这样坏,如果彼此喜欢过,就算很浅,为什么能这样决绝地报复、翻脸,仿佛和彻夜发短信求他回心转意的不是一个人。

余河不放心他,跟了他一路,又在前男友侮辱他的时候,挺身而出。

从小只知道读书的余河哪里知道怎么打架,混战之中,他被弄得一身是伤。而迟乐心只是手臂被拍了一下。

自行车坏了,歪在路边,迟乐心打开手电去照,发现对面的余河脸上青了一块。

迟乐心伸手去碰,余河闪开,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雨水顺着余河头发脸颊直直往下流,汇集在下巴,像一条小小的溪。左边镜片不知道被谁打碎了,裂开一道细纹。

迟乐心鼻头一酸,扁扁地抿着嘴。

好像发现他要哭了,余河有些慌乱,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真没事。”

好笨,很笨,却要把他当小孩一样爱护。

“我来修,修好了,我们就回家去。”余河温柔地说。

说罢,他一瘸一拐地挪动,半跪在地上。

那一刻,迟乐心根本不在乎自行车能不能修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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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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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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