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没夕阳的海面变得漆黑,浓稠的夜色包裹过来,侵蚀沿海岸线点亮的灯盏,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长变形,交叠在一起,成为错乱的水墨,像是顽童胡乱涂抹的废作。
同行男孩们先一步去寻找晚餐的目标,于是这段游人稀少的海边小径,只有言榕与林菁菁踱步缓行。月夜还长,无论她们有多少悄悄话,走得有多么缓慢,都没关系。
因为虚度光阴,是仅少年人们才有的权利。
“哇,月亮好亮啊,你看。”林菁菁仰起头,眼睛被明玉似的圆盘映的发酸。她赶忙把头埋下来,只看孤灯残影。
言榕也把目光收回来,余光掠过对方发愣的脸。“是亮,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一块看。”
“要是明天,泡温泉也能看到月亮就好了。”
“嗯,我看了攻略,是露天的小浴池,而且明天也是晴天。”
“哇,好开心呀。”
“……嗯,你和余远江还在吵架吗?”室友昨天睡眠欠佳的原因,言榕是十分清楚的。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是周觉临时匆忙退出了这次旅行,她同样会耿耿于怀。
即使对方有合情合理的原因,有种种因素的限制。但陷入爱恋的女孩,依然会止不住的怀疑自己,怀疑爱人,是不是仍存在不够被在乎的地方,是不是诞生了其他让人为难的问题。
是不是自己,仍不够优秀。
“没……没有啦,哈哈。”明明身边的人根本没有打量自己,林菁菁却下意识摆了摆手。
果然,言榕停下脚步。于是已经越来越接近视线范围的沙滩集市,看起来就好像永远不能够到达一样。
“菁菁,我有点不敢问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只要我再提一个字,你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诶?有……有吗。”林菁菁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触手温润。
“嗯,要不要给你面镜子照一照。”言榕打开了手机的前置摄像,取景器里的两个少女,面容贴的很近,身体上荡漾着水光。
林菁菁一把捂住脸,她看到自己的唇釉已经糊到了嘴角,显然是刚刚那只枫糖巧克力冰淇淋的罪过。“诶呀!你败人品,小心实习通不过。”
她嘴上这么说,却麻利的掏出了蜜桃色的小玻璃管来,举着自己的手机开始涂涂抹抹。
“我本来也没去参加面试笔试,我表哥在那工作,我的简历早就被筛掉了。”言榕收起手机,尘埃落定的事,她已经发泄过不满,也得到了所谓“补偿”。再提起来,语气平淡。
“啊?你怎么不早说?”林菁菁收好化妆品,重新挽起朋友的胳膊。
有时候,她很佩服,也很喜欢自己移花接木的能力,并以此为傲。但这个夜晚,惯于隐藏自己的人,也会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够抓住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依赖,让自己能够坦诚的直言不讳。
她也有,需要借助别人力量的时候,需要同伴替自己鼓起勇气的时候。
哪怕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她很难过。
总是游刃有余,总是收放自如,总是洞若观火。
于是,没人能看透她的那些心思,永远说不出口。
前方有人影闪过,女孩们拉紧了彼此的手,肩头与后颈都被海风吹得冰凉。
百米开外半开放的沙滩水吧,调制饮料的工作台放在铺了防潮木板沙滩边缘的人行道上,两个调饮师在里面忙碌,三个穿着泳装的服务生穿梭在七八个桌台前身型性感窈窕,背后室内的美式小餐厅里,坐满了谈笑风生的客人。
傅沛然坐在调制台外面的吧凳上支起胳膊撑住头百无聊赖的等饮料,敏锐的眼睛观察着一男一女两个调饮师流畅的动作。只不过,那位给自己准备订单的女调饮师,似乎在下意识的拖慢进度。
糖浆、果粒、冰块的位置明明有着最短配料路线的规划,对方却一再选择重复多次的无效动作,或许其他顾客注意不到。但对于过目不忘的精灵来说,抓到这样的小把柄是易如反掌的。
不过她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拖延进度,反正时间充裕。反倒有机会近距离观看人类饮品的制作过程,只要对自己有益,她不会揪着这么点小问题不放。
女调饮师不像身着泳衣在席间穿梭的服务生,而是穿了件黑色的紧身工字背心,外面套了敞怀的短袖衬衫在腹部松松打结,下身是灰白色的牛仔九分裤,围着长及脚面的黑色围裙。
比她高了小半个头,背影颀长,目测大约一米七五。露出来的手臂稳稳端着杯子,加入一勺一勺原料,手指和长长的调味匙一样,也纤细漂亮。半长不短的头发上半部分向后梳起扎成小小一撮,露出饱满的额头,下半部分仅仅覆盖至脖颈,与雪白的肌肤对比分明。
转身过来封口收尾,才见得既不过分柔和也不过分刚硬的面部线条,浓眉长眼与削薄的嘴唇,英气十足。
只不过…移了目光到胸前,真是能够平定天下的的胸襟啊。
好巧不巧,原来是早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薄靖尔。
再拖延下去就有点不像话了,那人快速打包了八杯饮料体贴的分好了包装一一摆在收银台旁边顾客面前,微红着脸。“一共103,您怎么支付?”
女孩拿起了手机滑弄屏幕:“扫码。”
“好的这边,我扫您。”
结完了帐,傅沛然提了袋子微笑道谢转身就走,抬腿几步却被叫住。
“小姐,您没拿吸管。”
她回头去取对方已经走出工作台送了过来,“您的吸管。”
撑开袋子让小姐姐把几支吸管三三两两插到两手的打包盒里,她话语间带着笑意。“你们服务这么棒,还送过来,谢谢你哦。”
“不用客气的,您下次再来我们家就好了……”乍见一年前的旧人,薄靖尔几乎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确认,虽然在学校里经常听起过这个小学妹的名字,但她们的初见毕竟有些难以启齿的狼狈,再加上到了大三专业课实验课几乎占据了所有日常时间,她连滑板都甚少再碰,更没功夫再寻着对方一叙旧情了。
计划之外的故友相遇令人意外更令人惊喜,于是就连反应也变慢了,只能说着这些生硬的客套话。她有些懊恼的发现自己连要个联系方式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多说几句找些共同话题了。
通信技术和文物鉴定,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交叉领域。
为打破僵局,傅沛然凑近了,稍有些促狭的刁难。“嗯?下次来会有优惠嘛?而且万一你不记得我了怎么办呢?”
薄靖尔虽然迟钝了不少,幸而还不傻,马上听出了她暗指的意思,顺着话茬接下去,还伸手替对方拢起了被风吹乱的散发。“记得的,傅沛然嘛。能学那么快的人,我就没见过几个。不过那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你了。”
“我确实是,三分钟热度就罢休的那类人。”
“有三分钟热度,就有三分钟收获嘛。”
女孩大方的自嘲,却只让薄靖尔觉得直爽坦荡,更想与她进一步交流。但此时正是小店商品供不应求的时候,背后很快传来呼唤。
“靖?来客人了!”
另一位调饮师在背后喊她,薄靖尔抱歉的笑了笑。“那我们改天聊,假期我都在这边,你空了过来,我请你喝茶。”
“好。”
傅沛然笑着和她道别,目送对方跑步离开的背影,见她一矮身钻回料理区域,还冲自己最后挥了挥手,才重新进入忙碌。而被对方梳理过的发丝,转身的当口便重又散下来,扑在腮边,似绒花翩然的痒。
原来久别重逢的感觉是这样的,精灵两手都拎着打包好的饮料,于是没能分出一只手来抚上胸口,精灵之核,所谓心脏的位置。但那里的确闪烁跳动着,酝酿出浓烈滚烫的感情,流经四肢百骸。
来到这里之后没有查探到他们的任何信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已经放弃了寻找。或许是想要重新遇见的执念还不够强大,所以没有决心和毅力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也或许,她自己清楚,人类即使有几千年的传承,也该是代代积累不是一贯始终。
想要找到的那些人,连有关他们的最后一缕记忆,都已经故去了。和从前顺溪而下的落红一样,拂过他们的鬓角肩膀,消弭在远方。
但即使要承担这样的失落,她也还是忍不住再去邂逅,再去经历。因为重逢的那一刻,实在太过美满充实,胸膛中开遍姹紫嫣红的花,扑满振翅欲飞的蝶。彼此确认的眼神,饱含幸福与喜悦,映着悬如玉璧的月亮,和月下心有灵犀的眺望。
如果满怀这样重逢的希冀,那么分别的失落当然是可以全盘接受的。
转身提步,目光在漆黑的礁石间盘旋,很快就找到了背阴处人群聚集的地方。她眉尾轻挑,疾步靠近,如利刃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