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这座窗明几净的现代公寓,傅沛然是花了半分钟去探查其内部构造及周边环境的,要知道了解云州大学每一间教室甚每一套桌椅每一具实验器材的位置、性质、构造,甚至每一位教职人员的信息档案、性格与社交关系,都只花了她半上午的时间。与这些相比,一座小小的人类居所,其实根本用不上这样仔细认真。
但既然有妖怪看中了他们,她就必须得事无巨细了。
这片临湖公寓建在有坡度的湖周风景中,坡下一公里左右是景区人行通道,再往远处便是能徒步穿过的环湖公路。为数不多的几个住宅因地势而错落有致,户型不一,不过家家户户脚下是云州盛景万云归海,极目远眺浮光跃金或烟波千里,可见男人眼光独到又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只不过公司仍处在发展期,像这几天一样的工作强度数不胜数,他究竟是否把这屋子物尽其用还是个未知数。
进门是宽敞的落脚处,她坐在换鞋凳上凝视从矮柜中翻找拖鞋的男人,身下的记忆海绵远比她现今的床榻舒适。
“啊……没什么人过来,只有这个,你将就一下,我明天去买。”
她看了一眼对方手上的男士拖鞋,没说出嫌弃别人穿过的话来,淡然解了鞋扣,光脚往屋内走。
“……”知道她大概是不乐意穿这些,余怀瑾不好强求,便默默自己换好鞋,洗手整顿完毕进了厨房。
不过是个二层楼的简居,看在傅沛然眼里,却多出很多乐子。
顶楼额外多了露台,茉莉开得正旺,枝上夹着几张乱中有序的草稿在夜风中起伏,花意馨柔。几个房间门都紧紧关着,其中有的卧榻整齐,有的书阁高悬,也有的…就不那么好入眼了,无非是些领结袖扣、腰带香水,不少柜门抽屉贴着便签,有人在上面贴心的注释了该处织物的洗涤时间,以及一些不常见物事的摆放位置。
熟悉的烦躁感猛地窜入脑海,她可是最不喜欢仆从像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一样时时嘱咐事事关怀。于是这位未曾谋面的清洁工,还没有了解到或许将成为女主人的挑剔,或者哪怕一丝的喜恶,就先留下了唠叨麻烦的第一印象。
自己所处的这方厅堂十分通透,不少隔断都做了镂空设计或干脆以简中式的屏风拉出空间层次,落地玻璃门出去则是藤花短廊包围的小庭院,只摆了张摇椅,边上的藤编矮几反扣着看到一半硬皮书籍,《如果世界上不再有猫》是什么东西,很好看吗。沿庭院围栏边的石阶踱下去,依着矮坡是器材简单的娱乐屋,无论是幕布还是投影,从损耗程度来看,显然都处于荒废状态,只有窗边的哑铃,手柄有着经年的磨损痕迹。除去这里的洗手间之外,她还发现了另一扇矮门,按照所处的地理位置,那里应该已经是无法再开凿新区域的坡面山体,还能做出什么花样。游丝光线探头进去,原来是座几平方的微型酒窖,真是把捉襟见肘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空气中的花香被冲淡,滋啦滋啦的声音中,伴随空气炸响的短促暴鸣,百里香与蒜味黄油的味道一同弥漫,胡椒与海盐叽叽喳喳被碾碎融化,蹦跳在浓郁的牛肉香气中。蛋白质与为数不多的筋膜脂肪焦化上色,非酶褐变中,醛类物质、还原酮与杂环化合物赋予肉质特别的风味色泽。
于是无论是这间五脏俱全的陋室,还是同处其中的男女,也都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看她在庭院中久久驻足,余怀瑾索性将牛排与玫瑰酱培根烩褐菇管面放在了庭院中的矮几上,又搬来两张板凳,招呼倚在栏杆上的女孩。
“日出还早,过来吃点东西。”
对方赤脚在草甸上走了几步,却迟疑着不肯坐下。
“嗯?”
这男人不知是装傻还是骤然犯糊涂,也不瞧瞧自己穿的是什么长度的裙子,这样大喇喇坐下去,裙摆都要翻起来,难不成他就等着这一幕,可见是个狡猾的狐狸胎。不过自己的眼光,真有这么差么。
她抓过摇椅上的坐垫,丢在草地上,端正跪坐下去,插起男人分切好的牛肉送进嘴里。不发一言,也不投以视线,只专心解决温饱。
实际上,几十个小时乃至几十天不吃东西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影响,毕竟不是碳基生物,不需要摄入与人类相同的养分来维持生命。
不过有一说一,这男人心思深不深沉不知道,手艺还看得过去。
大概是连轴转了一天一夜,骤然放松下来,头脑跟不上肌体反应。总之余怀瑾压根没意识到对方在为什么不悦,或者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的不悦。是正饥肠辘辘,又困倦到了极点的普通人,强撑着准备夜宵就已经是男人能做到的最好了。
夜香风软,月睡湖吟。极好的夏夜与极妙的时刻,是该被纵容,被容忍一切荒谬决定的额外赠礼。
香煎倒恰好半熟的牛肉柔嫩可口,从速度来看,意面大概是几种准备好的半成品拼拼凑凑的结果,茄汁奶油酱有时间带来的浓郁味道,培根丁的烟熏气比她设想的也要厚重。总之,这是不好不赖的一餐。
兀自生闷气的女孩吃的慢条斯理,她不再是会为了别人亏待自己的稚子,无论是那个能随心所欲的时候,还是那个值得自己这样做的人,都已经成为了几千年时间中如烟如絮的碎片,早不可复念了。总之,时至今日,她肯给面子,也不愿辜负好意。
先一步结束战斗的余怀瑾支着头,眼睛里都是她大快朵颐的娇憨。本来还担忧吃惯了外面不重样的几十几百餐,会对这潦草将就难以下咽,毕竟刚进门就实实在在因为些小事甩了脸色。但现在又认认真真的一点一点吃着自己做的简餐,连发丝蘸到了几点酱汁都没注意。总之,这样的直性情,是一如既往招人喜欢。
细看上去侧腿坐在茶褐色的地垫上,脚踝处的碧玉坠子随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粉红的脚趾并未沾染泥土,指肚玉雪可爱,他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念头,只觉得没强行要求她穿上鞋避免着凉,好像…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刚刚在车里没太在意,原来她今天的连衣裙比之前的那一件要更寡淡一些,由石青色转为了艾绿,更衬得她肤白如脂玉凝霜,加之红润的颊腮膝肘,又如薄梅映雪活色生香。不过他更加没有注意到,轻纱掩映的宽松衣领,居高临下俯瞰,可谓赏心悦目,令人控制不住的心神荡漾,去联想那险峰之处一点红樱,无限风光。
总之,他不由得立刻转移了视线,甚至略闭了闭眼摈除杂念。
最后一口酱汁伴着肉质番茄碎咽进肚子,即便不是珍羞异馔,满含心意的一餐也乐意接受。
“这么长时间不休息,你还真是铁打的。”她提眼先瞧了瞧夜色,又重新将目光盯在男人身上。大约是等了自己太久,他竟这么歪着身体睡去了,支起脑袋的样子颇为**。本身比起她,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就是个太小太小的孩子,不过让人奇怪的是,他懂得太多自己不清楚不了解的东西。
这还真是奇妙,难道说见闻与阅历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丰富的么。精灵摇了摇头,挥手操纵光线,在作为人的状态,她的能力被限制了不少,但托起一个男性还是易如反掌。对方呼吸平稳,睡颜安详,周身是羲姬凝聚的柔和光晕,一路漂浮到了二楼卧床缓缓落定。
此刻万籁俱寂,星月相闻。人类的呼吸似乎成了唯一的声音,缓慢而安稳,却又脆弱易碎,因为只要这声音消失,那么依赖它存在的,无论是这个物理居所还是灵魂寄托便都无处可寻了。
她所认识到的不同生命,无疑都是短暂的。甚至在她看来,称得上是仓促。他们中有的还没去过一辈子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与真正想要的那个人厮守。而今,双脚走过数月才能抵达的终点,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尽收眼底,于是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去寻找能够相守的灵魂伴侣。只有真正活在这世上,才能发现,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大而丰富。
这些生如夏花般短暂又脆弱的人类,以一个孩子的样子,一点一点走遍了世界,改变了世界,创造了世界。而今,又让后代们用短短几十年,就牢牢掌握了这里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精粹。
于是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中改变自己,创造自己,这是怎样的壮举与宏伟工程呢。
精灵的手划过男人的面容,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对方浓密的眉睫,眼下的小痣,以及硬朗的额角颌骨线条,即使是这么一个心胸洞藏体察世事百态的人类,在自己眼中,他也不过是这之中的一部分,不过是万事万物的孩子,微不足道,又不可或缺。
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的确如此。
她的所感所想,无论是顾虑、犹豫亦或是其他,都是这个寿命短暂的男人一无所知的。过度疲劳的压力一旦得到了满足,他的记忆就止步于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覆盖对方身体,那时夜色如水,浅露迷离。
而后天光大盛,从柔软的床铺上坐起,理智与**跟着回笼,第一时刻想要见到的人,却是了无踪迹。
不说空荡的各个房间,就连昨天确确实实记得没来得及处理的碗碟,没有放回原位的小板凳与秋千坐垫都老老实实待在它们应该待的位置。更别提她打开的阳台围栏,她坐过的稍微凌乱的沙发垫与她好奇查看过的一切,平衡蜻蜓或是混沌摆,以及颜色花纹都被摆弄了好些时候的小魔方。
这全部,都回归到了她造访前的样子,就好像除了经历了长时间加班的他以外,外物时间倒退到了她与自己见面前的模样,就好像与她的午夜重逢,只是空错乱之中平行世界的量子纠缠。
余怀瑾捏着睛明穴查看时间,他甚至怀疑等一会要参加并不那么感兴趣的家族聚餐。确实是没有问题的世界线,他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好一会,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活动身体。
她未免,收拾的太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