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拐右拐也甩不脱背后穷追不舍的奇异野兽,他们有的沿墙壁飞速爬行,喷出刺鼻粘液,有的尖耳复眼匍匐地面四肢并用的奔跑,啸叫着难以入耳的嘶哑音节。
少年们不明白那是什么语言,但无疑,他们凶多吉少。
这么跑下去,不说即将抵达楼层尽头,一路狂飙,体力已经不支,稍稍落后的,利爪几次擦过他背后,凉风窜进后脑,腿脚跟着打颤。
唐慕词钻进尽头的盥洗室扑进隔间飞快将门反锁,周暮晨有样学样,狂跳不止的心脏并未平息焦虑,几只怪物破门而入,接二连三冲过来,将钢制门板撞的哐啷哐啷响。
平常密不透风的隔间门,此时薄如蝉翼,瑟瑟发抖。相邻的少年们默契的用脚抵住,勉强支持过了最难熬的半分钟。
但有人就不是这么的幸运。
嚎哭从不远处传来,是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她没有少年人鱼死网破的力气,轻易就被撞破藏身之处,手无寸铁的猎物,就这么赤条条暴露在窥伺已久的野兽群中。
一拥而上,瓜分蚕食。
“救……”
即使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仅剩筋脉撕裂咀嚼肌理的可怖声响,也能够让人分辨得出。
那是程斯琪。
是被老师称赞腹有诗书文采斐然的“小作家”,也是发起脾气要人命的“小汽水”。就在几十分钟前,还调侃过考试带蓝色水性笔的王杨,又把自己多余的备用笔丢给他。端坐在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不消片刻便是丹青妙笔。
而此刻,握过笔的手指四散滚落,出现在隔间缝隙。血漫过来,漫入他们的眼帘,红得触目惊心,像是在谴责某些身不由己的罪孽。
唐慕词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力不发出一丝声响,另一手从隔板下伸过去死死拉住周暮晨的手腕,止住对方要推门而出的冲动。
体型差距悬殊,他们绝无胜算。
门外又有昔日同窗的惨叫,血腥扑鼻,熏人欲呕。饱餐一顿的妖兽顾此失彼,立刻丢了才到手的珍馐,一窝蜂的涌出去追逐新的猎物。看起来,似乎比起将这里所有异我族类吞吃入腹,他们更喜欢猎杀与征服猎物的那一瞬间,而当猎物真正失去生机,便索然无味。
哀求与呻吟听起来茫远悲切,但他们至少,暂时安全了。
唐慕词知道自己刚刚的阻拦实在引人痛恨,便无颜开口,默默放开同桌的手,缓缓抽回。却不想,被对方反握。
强敌环伺,他们都不敢出声。而几分钟后,有人将手机推到一壁之隔的另一侧,点亮的屏幕上,寥寥数语,使人自责内疚至极的心绪得到纾解。
“刚刚谢了。”
唐慕词抓过手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了半晌。还是周暮晨点了点两人正交握的那只手的手背,他才楞楞地把手机放回去。
半分钟后,屏幕上的字变成了更加简单的话语。
“阿词。”
从初中到高中,他们已经坐了六年的同桌。哪怕周暮晨总是说着下个学期、下一周、明天就要换座位,他们的位置关系,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先前是某人装可怜耍无赖,后来则是另一人也懒得折腾。
每当唐慕词闹得人不得安宁,听到这样一声堪称情意绵绵的叫唤,再如何胡搅蛮缠油盐不进,也都会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脸嫌弃的安静下来,做个遵纪守法名副其实的乖学生。
然后,冷战三天不搭腔。
不过现在,他也学着对方,点了点手背。
“我们会死吗?”
唐慕词不知道,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输入。
“不会的,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没有信号的方寸之隅,连一条短信,一句话,都传达不到几米之外的地方。把这些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并不会使人好受一些。可是像现在的安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也都默契的避过不谈。
“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吗?”
你不是已经拉着了吗?
唐慕词又点点对方手背,他发现这样的沟通让一切都变得简单快乐起来,像是有俏皮的小精灵在他们的手间舞蹈,一时停在这里笑着,一时又停在那里晃荡着双腿。
足尖轻颤,就是泉吟叮咚,百花争妍。
“这里真冷。”周暮晨又换了言语。
“你要不要围巾?我考试的时候没摘。”
他今天不是特意穿了那个又厚又重的羽绒服么?土绿色的,袖子上别着姜黄的袖章,看起来真是又笨又滑稽,被他笑话过许多次。
但是应该很温暖。
唐慕词把围巾摘下来,递过去,伸了大约半分钟,才被接住。收回手,他发现他们交握的地方,有些潮湿。看来是有人在冒汗,紧张也好,畏惧也好,总之,该被好好照顾一番。
“还冷吗?这个围巾可暖和了,是我奶奶自己织的。”
这一次,等待回复的时间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漫长。
“我有点不舒服。”
少年立即坐直了身子,连连发问,每一个忧心忡忡的问题,却都没能得到回复。只有交握住的手背,仍有精灵在其间跳跃。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了啊?”跳过三次。
“头疼吗?还是浑身没力气?浑身酸疼吗?”又跳过三次。
“是不是刚刚跑得太急了?你有心脏的问题吗?”还是跳过三次。
“别摸手了,说话。周暮晨,说话。”
仍是亘古不变的,三次。
死死盯住自己握住的那只手,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发现,他们两人掌心积蓄的,并不是汗液。想要摊开来看,却被抓紧了,无法移动半分。
“你让我看看,你怎么了?周暮晨,让我看看!”
猛地把手抬起来,不过十来公分的空隙,他们一同颤抖。在颤抖中,一滴一滴漏下的,与十来分钟积满这个安全屋的,是同样刺目的殷红。
“……”
他把打出的字句全部删除,一行行看过他们的对话记录,才重新编辑起来。
“是静脉血,在远心端压迫止血。晨晨,你把手收回去,自己检查一下,先用卫生纸对付。”
即使已经把手机推到了对方身体边,却仍没有被拿起,不过交握的力道松了不少。他便用自己的衣袖去擦两人的手,去擦血污的地面,直到一尘不染,再拿回手机。
“晨晨这么听话,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仿佛是在抗议他过于亲昵的称呼,另一只手伸过来,重重拧了一把他的手背,拧的通红一片。
也血色斑斓。
“呜呜呜,晨晨你好凶啊。”
为控制音量,抽泣被压制在不可闻的程度,胡乱抹了一把涕泪交加的脸,便抓起手机。
“我早上还没吃饭,等出去了,我要吃水煎包,你吃啥?”
“前天给你带里脊炒饼的钱,你还没给我呢。”
“那水煎包你请我吧。”
诸如此类,喋喋不休。
手心冒汗,血污沾染屏幕,唐慕词不敢停下。
他感觉那只手渐渐冷了下去,正在一点点分走自己仅剩的温暖。
但,他始终舍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