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公司本部的地下通道里，穆曦微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也是她和姬予竹嘴上叭叭的一套一套，仔细一琢磨全是谜语的原因。之所以几个月来再没敢跟对方过多探讨这类话题，就是禁不住回想当时自己的“谆谆教诲”，一边回想，一边尴尬的脚趾抠地，抠裂地表，抠穿地心，抠到月球去再抠回来。
一边抠，一边仰天悲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什么灾难啊什么祝她们好运啊，老天爷，这与某种年少轻狂时自认独有“神罚天降，断罪祛恶”之类使命的奇怪人设，不能说是大致相似，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中二教科书啊！
不知道小予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反正她现在见到对方就只想绕道走。尤其那人还是一脸担忧一脸的欲言又止，搞得她总是灰头土脸，抱头鼠窜。
最近连那些能纾解心绪的任务目标都不常有，搞得焚尸火柴一盒接一盒过期。诶呀呸呸呸，她这样的美少女，怎么能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要是被赵扬帆听见，还不把他吓出个好歹。
这小少年也是让人头疼的不得了，一会撺掇她上篮球场一展身手还用姬予竹好一番激将，一会鸡贼的和周暮晨联起手来撺掇唐慕词和后者打赌他毕业之前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自己暗箱操作不亦乐乎，只等那豪言壮语输了请全班吃炸萝卜丸子的傻瓜自投罗网。听着他们窃窃私语什么“我四你六”什么“你八我二”，她只觉得分明是大差不差的年级，怎么人和人的成熟程度就能差这么多，不就一串随处可见的小吃，至于连辈分都乱排一气么。
不过，想到几个小男孩乃至全班同学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却又忽然感到重任在肩。
不过，该让他说清楚还是说不清楚来着？不过不过，他们之间，还有没说清楚的话吗？
天马行空的想着，领好了火柴又漫步到了办公室门口。说来奇怪得很，每次走到这里脑子里都是赵扬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连盘旋的问题都是差不多的使人为难。
怎么才能下定决心。
“R-423的力量比之前要强，而且也具备感染特性，非常危险。”门内的声音柔和的可以滴出水来，陌生且清润，应该是个毫无战斗能力的科研人员。“我们以新编号I来统一进行命名，R-423已经归档记录为I-004。”
另一道声音就比较好辨认了，谦和平静，并不洪亮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信服。“那么……C系列情况怎么样？”
“……”
“嗯，我们时间还长……”
那么，大概又是得到了令人沮丧的答案吧。
穆曦微靠在墙边，与执行官们厮杀的妖兽有着各自的特性，他们便以不同的编号来区分不同种类的目标，从最常见的R系列到使某位负伤同伴不治身亡的I系列，而至于C系列，没有人知道它们代表了什么，该系列下，也没有任何的目标记录。
正因为如此，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所身处的伊甸，实际上仍有大块大块被黑暗笼罩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
“微微？进来吧，工作已经结束了。”
大门开启，先出来的年轻男子表情复杂的瞅了她一眼，大约是不齿这种听墙角的举动，也没打招呼便匆匆离去。
她吐吐舌头，想开口解释几句，又觉得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本来也没听到什么公司机密嘛。更何况，有什么是他们这些本来就已经被列为机密存在的执行官所不被允许了解的呢，她的存在，就已经是不被允许了解的了。
“没关系，微微，你们知道了也没事。季老师是科学家，你懂的，他们都太严谨了。”
男人脱去了西装外套，正挽着袖子倚靠在办公桌边，手中的玻璃杯飘浮旋转着均匀切割的冰球，酒液流淌，如金灿灿的蜜糖。
“嘿嘿，我不是有意的。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呀？”
“当然是因为我还算聪明。”
依着对方的指向，她抱起桌上另一杯淡蓝色的气泡水往沙发上歪去。
“你好自恋……”
“彼此彼此。”
郑单炯把视线转向来者，一寸寸研磨打量。发觉自己又说了谎话，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因为就是在这一刻，昏暗的夜色里，他才意识到，这个自己目送她一步步踏入这条路的少女，已经在悄然之中，迅速长大了。
已经不再是从前只要牵起她的手，柔声询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能攥着小拳头乖乖躺上实验台的，小姑娘。
她在长大，那么他也就在老去。
太多太多的事，都不能够再继续等待下去，无望又无果的，仿佛永无止尽。
“不开心么？是我看走眼了，现在的小男孩，真让人拿不准。”
“……”
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怎么最近谁都能一眼看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尤其老爸明明最近几年连学校去都没去过，她是无所谓，但把人头关系数的这么清楚，就有点不可思议了吧！
“倒是没有……”
“没有开心，还是没有不开心？”听她半晌没有回答，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下了些决心，才开口道：“是……叛逆期了？”
“……老爸……”
“嗯，明白了。不该问的我不问，收拾收拾，下楼参加年会。”
念灵公司没有任何公开的节日庆祝活动，但给普通员工的慰问却分毫不差。这让其一跃成为近几年最受年轻人喜爱的热门就职方向之一，毕竟比起和一群面都没见过的人虚与委蛇，谁不喜欢在外放肆狂欢或独自享受闲暇。
执行官们却不一样，他们大多身怀绝症又无依无靠，这里是他们的救赎之所，也是重获新生的涅槃之处。对于穆曦微来说，这里有她的亲人，也是她的家。风尘仆仆的战士，归乡心切的游子，都盼望着欢聚一堂的庆祝，都盼望着，旧年落幕的钟声响起时，能够有一盏为自己点亮的灯火，有一碗独属于自己的，花胶猪骨汤。
也都盼望着，能够靠着同伴的背，默默擦拭刀上的血。
“叛逆就叛逆吧，也挺好的。”
就是这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再怎么顽劣不堪的孩子在他面前，都不好意思为非作歹。这叫人怎么叛逆的起来，穆曦微觉得，自己可能会有一个十分漫长的青春期，毕竟也就只有青春期的少女们，总是能够额外得到照顾与青睐。
“谁叛逆啊……”她咕嘟咕嘟喝掉剩余的饮料，站起来对着落地窗一番梳理，漫漫长发被一股脑往后梳去，又调皮的重新包围过来。“几年不参加家长会的家长，你还是别瞎猜了好吗。这个头发……怎么静电这么大……呼，烦死了，要不剃光算了。”
电流击穿空气的细微声响零零碎碎的抗议，像是提前点起的新年礼炮，兴高采烈地翘首以盼某个普通又特别的明天。
“……诶，干嘛！”
反手接住丢过来的东西，她把那黑色的投掷“武器”举到面前来仔细辨认。“……发胶啊，干嘛像是丢手榴弹一样！还好我不是放火的，还以为你要炸死我呢，真是的。”
“根本用不着别人丢手榴弹，你太容易自爆了。”
男人就站在屏风旁注视着女孩的随性发挥，也不知是在说此刻，还是在说以往的数个时刻。
“哈？”老爸今天语气有点奇怪，感觉，感觉就像是跟着自己一起叛逆了一样。诶不对不对，自己才不可能叛逆好吗，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就连能名正言顺算作早恋的时日，也都马上要说拜拜了。“你不会真以为我真在叛逆吧？不会吧不会吧，老爸你不会不知道执行官没有叛逆期的吧？”随手把小黑瓶丢在沙发上，她无奈翻了个白眼，向伫立在门口昏暗灯光下的男人靠近。
“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听到这话，穆曦微一愣，下意识就往门边置装镜瞧。
镜中的少女长发及腰明眸善睐，身着黑色羊绒衫与暗紫色的薄呢半裙，腰肢婀娜，体态靓丽。
左看右看，转圈回眸。这难道不是一个聪明可爱又善良的美貌少女吗，万里挑一的，妙不可言的。就算是有些奇怪的表情——她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也完全不突兀好不好。
“啊……天呐！”
“怎么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呢？”
男人失笑低下头，一同注视镜中的人影。他承认，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确有其特别之处。
“微微……你实在是……”
“要夸奖我的话，别老说那些差不多的话。什么优秀上进啊，什么刻苦敬业的，我都听腻了。”她开始调整发丝蓬起的高度与角度，又正了正耳朵上的兔子挂坠的位置。
“不。”郑单炯从口袋中取出小巧玲珑的丝缎礼盒，打开来递给自得其乐的小姑娘。“任务固然重要，但是现在，你只是个喜欢打扮的高中学生，可以不懂事，可以不听话，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汇，既是笑，笑中也有许多呼之欲出的感慨。
“执行官不可以有叛逆期，但是，现在不是执行官的微微，是可以的，也是会被理解包容的。”
糟糕，有些维持不住风平浪静的表情了。穆曦微一把捂住脸，一把攥过男人手中的礼物，停顿半晌，闷闷从喉间挤出话来。
“……真是的……真是……都是因为老爸总是这样……哼…！”
“总是？唔……只是希望你在难得空闲下来的时候，能够和同龄人们一样，不要总是为难自己，也不要总是逼自己做决定。”男人将女孩的手打开，取出其中的饰物在自己掌心，摊开在对方面前。“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值得此时的你犹豫。要勇敢的，去享受属于你的……人也好，世界也好，那是比犹豫，更有意义的事。新的一年，祝我们的微微，更加开心……漂亮吧。”
那是一枚剔透的雪花吊坠，四面八方的微弱灯光与镜面的反射中，每一处细微的分叉与枝丫都荧光闪烁。既像是稍加触碰就会融化，又像是将某些珍贵无价的时光镶嵌其上成为永恒。
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只和他更加亲近，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是少有能够真正理解她的人，半是由于见地丰富，半是由于贴近执行官们的生活。而最重要的是，不因博闻强记而恃才傲物，不因锦衣玉食而冷漠麻木，于是能够完完全全的得到许多的尊敬，与信任。对她来说，被人理解是很奇妙的事，就像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他提着灯对她说：“我可以坐这儿吗？”
一个会在深夜对着万家灯火独饮的男人，却又是个少年。
“……哼哼，那是当然！”
她响亮的吸了吸鼻子，换上新的耳环，对着镜子摇晃脑袋，发丝拂动之中，那一簇雪光也跟着潋滟。
冰肌玉骨的枝丫上，开出热烈妍丽的花来。
就在此刻，她并不普通的人生，显得格外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