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互道晚安，在路口道别结伴回家。姬予竹李清弈站在假山边缘，像素质良好的观影人群一般，只做内部讨论，绝不多嘴声张。
“嘿，这都不那什么一下，啧，白等这么久了。”
“……”看来小朋友还没到能探查别人身体状况的程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并未发觉此前偶遇的特别女孩近在眼前，她也不打算强行推进故事进展。不过这小姑娘还真不能用一般人的标准去衡量，她该多留意些才是。
“干嘛那种眼神看我？别跟我说什么眼神交流胜过一切啊，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切。”迫于形势，小徒孙不得不理智让步。“好吧好吧，您说的都对。”遥望平常在自己面前，一万个毒舌又不做人的损友伸手为女孩擦汗，神色平和认真。“……可恶，被他装到了。明明爷才是主角啊，太可恶了！”
毕竟那灯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其实我想说的也是，他们或许……应该拥抱一下。”姬予竹别过头去，有些不自在。“走吧。”
那你不早说，怎么老是欺负人啊，看我好说话是不是，还有没有天理啦真的是。“……这不是显得您庄重么，哼。”
游人稀疏，他们共撑起一把小小的墨蓝色雨伞，沿逐渐潮湿的人行道，往景区外踱步而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像关系恒久而稳固的旧交，亲疏分明。
于是无论余思然或唐慕词，便都悻悻作罢，虽称不上不欢而散，但冒雨分离，终究使人有些伤感。
又是漫长的夏天了，一年又一年的夏雨，淤积下来的惆怅，不多不少的涩住胸口，形成难以消解的芥蒂，大约还会在很久很久以后被提起，牵连已枯萎的满腹心绪，与长长的叹息。
快点结束吧，每个只身沐浴在雨中的人，不约而同的都这么想。不知是说这个夏天，还是说自己没有勇气开口的年少轻狂。
大概是游人如织热情不减，早已结束的烟花盛典竟然应召重启，欢呼呐喊都从背后传来，伴随火焰炸开的声响，重燃所有热烈的感情与期待，只属于这个多情夏天的期待。
“哇噻，叫他们一个个早走！冲冲冲，我们快过去看！”李清弈不由分说丢了伞，拉起了身边的朋友，拔腿就往回跑。“哈哈哈，我就说爷才是主角！”
姬予竹懵然被他一带，机械迈开腿。逐渐放大的夜空之中，雨意云层都被荡开，吐露出一朵朵斑斓的荧光伤疤，一闪而逝。身前奔跑的人甩开点点汗珠，发丝飘飞，荡漾的气味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一种。
他那么充满希望与喜悦的样子，似乎正奔赴着一场永不落幕的美妙之旅，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追随。因为只要跟在他身后，一切的风浪，都能够被年少有为的舵手化险为夷。
一路奔跑，四周空无一人，偶然的擦肩都能引起极大的惊异。
她猛地顿住脚步转身，反握住少年的手，将他带在身后。
弄错了，一切都出了差错。细雨霏霏的深夜怎么还会有烟花表演，游人如织的步行街主干道怎么会空空荡荡，奔行在人间界的风中怎么会，怎么会嗅到浓郁醇厚的，薄柔花香。
这里不是活动散场后的休憩地，不是安稳如城池堡垒的安全区，这里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吞天幻境，要把她再拖回从前无望的噩梦中。
“逗留的够久了，羲儿。跟我回去。”
长发长眉，哪怕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如果她真陷入某种迷离的梦魇，这个声音，这句话都能使她不寒而栗。已经在恶魔身下苟延残喘了那么久，这血意森凉的呢喃，她永生都不可能忘记。
“……”
“你喜欢这些，可以一起带回去。”
双手满是血腥的男人，她的丈夫，身披极夜之中无望所积累的漆黑墨色，每一句话，都是对人间界众生的审判。可笑的是，他还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装袋，从一块名家所出的切角蛋糕，到只此一颗的限定珠宝，看得出这位亲手毁灭一切的男人，这一刻却想要弥补所犯下的罪孽。
但是不可能会有人，能够在奄奄一息的凛冬，去进行本该夏天完成的播种。
“……你不用这样，别做多余的事。”
身后少年沉默不语，但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充满着戒备、不解、探究、好奇的目光，如有实质不卑不亢，是妖怪绝对容不下的冒犯。
“看来这不是你喜欢的……那这些呢？”脚下石砖震动，参天大树簌簌摇颤，发出濒临裂解的呜咽，似在应和他们绚烂的背景，那些愈演愈烈的虚幻烟花。
“这些呢？”静谧回笼，四下寂寥如无人荒原，声形湮灭，漫天光转如梭，点点滴滴全汇入手心，成为轻易就能一把捏碎的泡影浮尘。那样丰富鲜明的光景记忆，不过是他掌中流光一瞬。
“那么，看来……”
光点须臾散去，萦绕周身眉宇，视线中是无边无际的漠然，却看似文质彬彬的向结伴的二人伸出空白洁净的手掌，不像是索求，温润如邀请共舞一场，花间谈笑春风一度。
她紧咬嘴唇牵着男孩后退。
不知道何时进入的幻境，不知道出口在哪里的迷城，身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后辈，没有任何可以依靠哪怕稍稍缓冲掩护的机会，根本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机会！
“祖宗，我不是拖后腿，我只是……有……点…………”
幽深遥远的四面八方，是牵拉上少年身体的黑色丝线，荧光稀微，循着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枷锁，便是妖怪摊开的手掌。
他四指稍稍弯曲，她身前脑后便全是咯吱咯吱的声响。线条绷紧，少年动弹不得，被提起来拖过去，也只咬着牙闷哼，喉结上下滚动，脖颈勒出惨白的凹痕。
“放开他！”
白浪铺展，无风自动，溢满这片杀机四伏的小天地。片片白绸直挺挺迎上丝线，刃口相对毫不退让，光影一拥而去淹没敌手身影。裂帛之声惊破良夜，飞花似雪，锦缎破碎刀剑崩裂，残肢多不胜数。
“你冲我来！”被切碎割断便借势分裂，直取对方首级。从前不敢嘶吼的话语，不敢呐喊的抗争，再也顾不上犹豫思考。她只知道，如果不在这时冲破重重风雨，那么这只弱不经风的海燕，那些柔弱无所依的浪花泡沫，就要粉身碎骨。
“约尔曼冈德！你冲我来！”
手臂横过胸口，他猛地握拳。少年四肢被吊起随心所欲的角度，血线抛洒，丝丝缕缕滑落，滴滴答答散下落红如雨。
她自然不肯罢休，还要聚力一搏。于是雨光编织成束，连线成片缠上四肢叫她动弹不得，一切的屈辱重回躯体，一切的尊严再被撕破践踏。几经波折也无法逃开的项圈，奴仆的烙印，始终如影随形。
“还不称心么？”
捏起下颌，食指揉过唇瓣，她的防守从来如若无物，反而能够叫他提起兴致，沿唇峰棱角不轻不重的画圈，画进齿间，滑上**的舌。像太多太多次曾做过的那样，享受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利。
玉箫嘶鸣之声乍然震荡周遭，寒光出鞘，傀儡戏以人偶的反叛落成终幕。少年重伤以致混沌不明，只得靠剑珠做法刺伤自己维持意识，青锋染血势如破竹，妖法为其所克，本就九牛一毛的小小束缚，当下溃不成军，其主讶异退后，气质沉着。
李清弈浴血而立，接剑荡涤四方，少年意气，眼峰凌厉，凛然直指恶妖眉心。
“妖孽！岂敢在此为祸！”
“不要！李清弈！不要！”
羲姬失态尖叫，却见饶有兴致观赏人类鱼死网破的妖怪敛眉退却，真像是被锐意震慑，连退数步站定，理过衣摆神色犹疑不定。
“议长大人，您太小瞧我了。”
却是白衣胜雪的林予枫落地揽过精灵，将少年往身后一带，解去禁制疗愈伤口，举重若轻，飒爽利落世无其二。
“……”
对方沉默凝望，他后来居上，丝毫不把爱人名正言顺的丈夫放在眼中。依照原身拒不妥协的性格，这南柯一梦之中，手刃罪魁祸首将不速之客剐了下酒都有可能，哪还在乎被多看几眼。当下搂着惊惧到了极点的小公主，亲亲发丝吻吻耳鬓，执手擦泪温言细语。
“不哭不哭，小公主，您有我呢。枫枫在，枫枫带您回去。”
她身子一轻，周遭尽皆朦胧一片，唯有高天之上真绽开了连绵不断的烟花，一片片一丛丛落下，火花煜煜，所映照之人的容颜，能够在这一刻，被铭记成千上万年。
愈发清晰可辨。
姬予竹猛地打了个冷颤，合眼前逃出生天的幻境亦或只是一个阴翳诡谲的噩梦，无论什么，都是此刻如蒙大赦的理由，于是在言辞都还未完全苏醒的瞬间，泪如泉涌。
“做噩梦啦，来，哥哥哄你睡觉，不怕咯。”
“……”
男人放下电子文档俯身过来，蜻蜓点水吻去泪花，与梦中怜香惜玉的千万柔情一般无二，甚至更多只此无双的悱恻。
“枫枫在这哦～要不要哥哥拍拍睡？拍拍背，还是拍拍小屁股呀？”
分明比从前还要过分百倍的浑话，她却只觉得花团锦簇，夏光灿烂辉煌，朝夕共度，朝夕花好月圆。
“林予枫，你……你……是他吗？”
“如果我是他，你会开心吗？”男人侧身，与她静静对视，轻而易举便扫清所有不安与惶恐。用他臂膀间的广袤星海，与刺破云霄的天纵英气，用他满腔爱恋与缱绻的情意。
女孩沉默，他自知失言，也知她为何痛哭，便垂眸解释。“抱歉，约尔曼冈德，关于他……苏巫玛刻，完全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我今晚不想听这些。”
（哎，这就别看了。）
李清弈猛地起身，冷汗已浸透棉质睡衣，夜风轻拂帘梢，雨后初霁的月色，泛着水涟涟湿哒哒的冷清。
他太少做梦了。
尤其如此真实可辨，姬予竹的嚎哭犹在耳边，而他的身体，此时格外酸软无力，绝不是一个修道之人夜半惊醒该有的状态。
下床喝水，狂跳的心脏骤然失速锁紧。
明如玉玦的圆月映照镜中的年轻身体，胸膛腰腹，肩胛锁骨，尽是纵横交错的红痕，仿佛遭受过非人的鞭刑。
又仿佛，被细如毫发的武器捆过数遍，恰似，提线偶人。
玻璃杯哐啷啷掉进水槽，同现实一般无二的明镜，却旋转扭曲着，分离出新的岔路，正通往梦中所昭示的另外一个结局。
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的，绝处逢生之路。
“可以向二阶段推进了。”闭目小憩结束后的妖怪，执笔批过一份份制式统一的文书，留下一行行暗红的笔迹。话语和他一成不变的神情一般，使人捉摸不透。
“了解，我立刻去安排。”尔萨带走定无疑义的无数有形与无形的工作任务，脑中的时间计划表笔笔确凿，项项明晰。举步离开门边，与送来提神茶点的洛芙迎面相遇。
目送同僚远去时脊背笔直的高挑背影，她想，这似乎，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如果有情节不连贯，那就是太严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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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烟花在星河宇宙中沐浴（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