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动机与神定下的逆否命题

傅沛然只当自己是行善积德,端坐在言榕的椅子上,和她另外三个室友一起,为今天他们之中唯一的女主角,挑选约会战袍。

眼影口红太暗太亮都不行,裙子太紧太松都不行,鞋跟太高太矮都不行,香水太浓太淡都不行。一件件一款款的挑下来,她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寝室都要被她征用做衣帽间。不过这也让她仔细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妆台衣柜,发现不经意之中,原先空空荡荡的储物空间,已经被尽职尽责的男人填满了。看来是时候也要为他留意一下属于人类的装饰物,最好简单一些,也与两人的身份匹配。

言榕天马行空的试,林菁菁狠不得劈叉给她拍照看效果,郭玉梓叉腿坐着指挥,方荧吃瓜围观满足的不得了。

两个人的非完整系统,带来的是四个人的能量暴涨满足,如果这世界上存在永动机的话,这几个时而春风满面时而愁云惨淡的女孩一定是物理学中杰出贡献奖的不二人选。

她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八个人了。

不知何时,沉寂了许多天的微信群热闹起来,孙克纲连发了十来张周觉的全身照请她帮忙参考衣着。要求是,一见难忘,一见倾心和一键三连。还专门给最后一条做了解释,指被穿搭博主放在视频里一定会赢得看客的狂热追捧。

她缓缓呼吸,觉得自己并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和余怀瑾一起,完成对人类社会关系中,家庭对于心理状态的正负面反馈研究。

而郑单炯同她一样,在见到那个礼貌起身招呼他们的男人时,扛过了打乱左右脑运转,掀翻一切思维定势和预设情境的惊天霹雳后,在母亲的提醒下,僵硬的问好。

“小舅。”

双手都在身侧握成了拳,借由桌布膝巾的遮挡,指节青白。

餐桌上的帝王蟹已经被拆解好,肉质晶莹。他却只想起傅沛然扑到近前时,剔透迷蒙的眼睛。

“上次见面还是在抒音结婚的时候吧?以后要多来往才行…刚刚见面我看都认不出你了…”

自然是会多来往的,熟悉的亲人原来逃不开血缘的影响,连情之所起都可以寄予一人。

“那会儿他才多大,有十岁吗?”

他的母亲余抒音来自云州本地的地产巨鳄之家,谱系众多但也分明。对面坐着的,已经打过照面的余怀瑾,正是母亲远房堂弟,是他名正言顺的父辈。海外留学就业归国后回到云州,与同学合资注册了建筑设计公司,前途无量。

“应该是快9岁的时候,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新娘子好看糖好吃,酒就不知道了,大人不让喝,我也不敢动。”

原来在她以外的地方,你是这样能言会道的人,她喜欢的正是你这个样子是吗。她会觉得这样认真周旋在这些陌生亲属之间的男人,有所谓“性感”的因素吗。

“这孩子,从小就会来事。也二十大几的人了,惦记你自己那杯酒去,到时候有你喝的呢。”

郑单炯目光越过对面的人,直飞到包间露台外,恨不得飞到那人身边,好像目光飞去,人也就能跟着降落似的。果真降落在她身边,又该从哪一句说起呢,他只愿抖落一身风中的萤,先点亮自己混乱不清的心与头脑吧。

“远江今天怎么没来,这有他馋了好久的牡蛎呢。”

“说学校今天有活动,崽崽大了管不住的。要都和怀瑾一样,多叫人放心呐……”

“打住打住,他可烦我们唠叨,现在是人前绷着呢。”

“今天有什么活动啊,阿炯知道不啦?你们是一个学校吧,大概是还没见过。”

理智回笼,有一些话有一些决定,不能再这么纠缠不清不能再容忍他们互相折磨,他要现在就知道答案,要她现在就做出选择。

“我们见过的,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那以后多来往哇,蛮好蛮好。”

“爸妈,我学校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一下。”在座数十位亲朋辈分太多也太乱,一时之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囫囵鞠了个躬,男孩飞快的撞出包厢门,狂奔而去。

“啊呀什么事呀,急成这个样子。”余抒音没拉住儿子问个清楚,当下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

“算啦你别管他啦,崽崽们都大了嘛,叫他们自己去张罗去。”

家宴气氛轻松,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唯有斜对他们的余怀瑾没有出言附和,而是点亮手机看看时间。

他这个时候赶回去,刚好是室友的节目吧。

作为云州大学萤火虫音乐节的赞助商之一,他有精细到分钟的演出安排。这个已经步入社会多年的成熟对手,是郑单炯预料不到作风的执棋者。哪怕他们都有被天降旖旎冲昏头脑的时候,男人与男孩的回应也天差地别。

人生中有太多的事,需要足够的勇气;但也有更多的事,只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

“我知道大家都在等着我们演出,去年的《热吻定性》喜欢吗!”赵世在台上敞着嗓子仰头嘶喊,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对台下都是熟脸的观众叙旧,还是对夏夜的夕阳呼唤焰火。

云州大学萤火虫音乐节由来已久,总会在流火的夏夜激起千层欢乐的海浪,吸引周围几个高校被高温折磨的学生前来一睹为快。

声乐团组成的乐队是由大四早早定了毕业定向的学生,带着几个仍对大学生活处于懵懂状态的大一学生一拍脑袋决策的结果。迄今为止参加过两届音乐会,一次校庆晚会的乐团,正临主唱毕业在即出国发展的危机,又迎来了赵世这个理学院声乐特长生。乐队创作一下像是被注入了新生命力,接连拿出了代表期末考试周的《夜夜好耶!》,叙说别离的《风夏》,以及专门为饱受各类“情人节”摧残的广大群众特制《热吻定性》,是这之中最受追捧的定锤之作。也是这一首爵士乐风格的温柔舞曲,与赵世清亮润朗的声线珠联璧合相互成就,让他们在云州市青年音乐会拔得头筹声名大噪。

“喜欢!”少年少女的声线千百重的汇合在一起,倒把贝斯扫出的高音压了下去。

“诶我们今天偏不唱。”赵世在台上扭了扭屁股,腰上挂着的金属链哗啦啦的响。

在台下此起彼伏的嘘声中,音响传来城市的白噪音取样,配合沙沙的做旧唱片效果,在典型蒸汽波式的乐曲前奏中。少年如凭风吟咏乐章的诗人,夕阳的余晖拉长他的影子,其中写满薄荷柠檬碰撞出的诗歌,流畅着情人们眼中爱欲沸腾的河。

“这一刻太珍贵了朋友们,不过大家是来听我叨叨的吗,不是的各位,大家是来看日落的,我哪有日落好看啊。毕竟日落里,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的影子,《太阳的影子》就是你闪躲的眼睛。”

傅沛然站在离舞台稍远的草地上,她不喜欢人群推挤的触觉,因此也就不凑那个近距离观赏熟人的热闹。这里的观众稀疏许多,也基本上都被舞台上将新歌演绎到极致的乐团吸引,即使在开演之前还有不少人关注独来独往的她,现在也都将注意力转移了。

星野低垂,墨蓝与金橙交汇在头顶,她所在的位置,粉红色的银河灌溉星云,正绽开璀璨的浪花。

这是区区人类肉眼无法察觉的,他们的目光是何其短浅,短浅的只看到几千几百年的历史,只看到几十个冬夏的轮回,只看到前方几步路,与彼此微笑的的唇角。

而她,作为这个世界的旅行者观测者,看得到舞台上光鲜亮丽的男孩们滴落的汗水,以及他们一眼就能望穿的命运,是的,不过弹指一挥,曾经闻名遐迩的沧湛李氏,不也是过眼烟云。

但发现万物、解析万物,从而改变万物、创造万物的,却是这样一群神的弃子。

没错,弗拉瑞的学者们仍然坚持认为,茫然于其世界本源,混沌于所谓魔女祈愿的生物,是魔神的背叛者,也是弗拉瑞暂时不必考虑其扩张危险性的邻国。

周觉的手在言榕背后虚挡开人群,小心翼翼的留出几厘米的空隙。孙克纲骂骂咧咧的打着追光灯,保证朋友们每一个炫技耍帅的瞬间在全场瞩目中轮番上演。林菁菁把兔子气球高高举起,在一片手机的闪光灯中对着键盘手余远江大喊大叫。郭玉梓和方荧默默避开她,随着音乐轻轻打起节拍,手里拎着四个人的果味气泡水。

这些都让傅沛然觉得,自己本不该孤身一人。

如果总是在独自观赏胜景,那么就说明,你不属于胜景中的任意一部分。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是一闪而逝的流星。

无论你本身,是多么渴望靠近,拥有这片,从未拥有过的烟火人间。

这想法吓了她一跳。

一定是被喧嚣的噪音与狂欢的人群打乱了步调,让她此刻格外的好奇,有什么能和漂浮在空气中糖果与起泡酒的甜味,能和拥抱在一起哭着笑着的潮湿肌肤,能和这些狂热、期盼、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挥手告别时洒落的月光并驾齐驱。

难道真的是,萍水相逢的人们,热恋时的深吻吗。

“沛然!”

夜风中,有人大声的呼喊她的名字。

侧头望去,于是这里缺失的一块终于补全完整,这是她的故事,是她将珍藏在宫殿藏书阁的缤纷画卷,已经全无遗憾了。那两个笨蛋,真该好好欣赏这幅画作,是怎样一番清澈明朗。

“我从家过来,给,要不要吃桂花糕。”

“哇!还是温的,小哥哥,你真靠谱!”她拍了拍手,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全部拢在耳后,拈起一块慢慢品着。“好软…”

“老板知道是给你买的,特意重新蒸了一锅,还加了玫瑰酱。”女孩又拿起一块来,双手捧着雪白的点心。鲜花蜜糖润泽的嘴唇,沾着柔软的发丝。

他将发丝牵在手里,顺着梳顺在耳际,空气中爆炸开馥郁的茉莉花香。

“你和余怀瑾,在一起吗?”

“当然不在。”

她一手捋过自己的长发,将其扬在微风中,甩开了那双清瘦的少年的手。当然了,没有来自王族的允许,人类不该轻易冒犯她的领地。而且难道她这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一个名字,关心那普通人做什么,而那普通人,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也是轮得到你关心的么。

“好,那么和我在一起吧。”

映照霓虹的镜轰然破碎,一千万块碎片中,是一千万个被割裂的扭曲世界,拼凑出惊鸿一瞥,拼凑出引吭高歌,却唯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你我。

如果生而为人是完美无缺的,是否就意味着理所应当能够拥有这世上最清晰的爱恨,最铭心的记忆,与最缠绵的思念。是否就意味着,不够完美的他,不该被赠予神明的青眼。

此刻的傅沛然,无比坚信这一点。

“我能够容忍你说这样的话,也仅仅只有这一次。今夜的光景很难得,风也合我的心意,别扫我的兴。”

无论多么隐形而牢固的粘合剂,都不可能使破镜重圆。缝隙中积压的错愕与不甘,成为相性极差的致密涂层,膨胀着裂变着,歪曲镜中七零八碎的肢块。

“你室友好厉害啊……”

看着她闪光的眼睛,周觉忽然感到,带她来看赵世的演出,是个坏主意。自己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实在不合适展示在这里。

“我们陪他练了有一阵了,禁不住他磨人。”

“这样啊,他刚刚有说是送给正在暗恋别人的朋友,写得真好啊。”是送给你的吗,所以,你已经有暗恋的人了吗。明明是那么好听的一首欢歌,可是言榕发觉自己是真的不想再听第二遍了。

“让人挺不好意思的,被别人把自己想的事放在歌里说……”身边的人低着头,圆圆的发顶,摸上去一定很安心吧。他把这冲动忍住了,但即便是忍住笑,欢愉也会从眼角露出来。

能够让他话语中都含着春风的人,是什么样的呢。会和自己一样,在长裙短裙中犹豫不决,在起风的夜晚抱着手机反复斟酌,在每一个或许会见面的好日子里翘首期盼吗。“可是,真的……很好听。”

“如果唱给想让她听到的人,肯定是好听的。”白色的连衣裙和浅青色的短外套。她看起来和自己正相配,那么是不是可以稍稍的期许一下,一切都能够水到渠成。

“是呢……”原来白色的短袖和墨绿的及膝短裤是因为那个人不在你的面前身边,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吗。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我发现你也会得过且过,也会草率将就,为什么让我知道,我是那个草率的选择。

“可惜我唱歌真的很一般……”

那么我该为你可惜吗,即使我有这样的洒脱,可我有这样的资格吗。你大概总会有鼓起勇气的那一天,但我甚至没有鼓起勇气的机会了。好不公平啊,周觉,这对我好不公平。但我又明白,这件事不是一场庭审不是一场判决,它本没有公平可言。

“我,我室友,她们在找我了……”

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有太多人能够为你可惜了,但那不是我。我只有一段即将结束的暗恋,和酸疼的双腿。

“言榕。”

她的肘弯被热烫的手握住了,少年人的体温,在彻夜的狂欢中,烫得让人落泪。

“所以我拜托了赵世在你面前唱这首歌,我唱的不好听,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在暗恋你。”

所以,你们理学院的人,都用逆否命题表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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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