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的挂饰碎开,如流沙般一点点从指缝中落在地上,青叶伸手去捞,掌心中便蓄起尖尖的一小摊三角沙堆。
出事了。
青叶猛然起身,胸中的心脏跳得急迫,鼓点一样重重敲成杂乱一团。
那是她留给一守的锚点,碎开只能说明一守遇上事情了。
她皱眉。
耳边没有声音,安静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魔法也断开了,该死,早知道就该在一守身上多放点东西,省的出事还一头雾水。
青叶盯着手中的沙堆,轻轻吹开。
手心上只剩下一点痕迹,模糊地拼凑出六角雪花的模样。
和士兵有关?
啧、麻烦了。
雪之城永远在落雪,凌冽的寒风卷起飘下的雪花在空中打转,转出层层叠叠的雾色,冰冷的、无言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像是从未有过变化。
由娅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小物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一点没变,对吧。”
“这不是很清楚我在想什么吗。”
由娅盯着落下的雪在手心化开,有点凉,却让她真切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故乡。
许多年前离开时的决绝让所有人认为她再也不会回来,包括她自己。在多隆拱找到栖身之处后,更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雪之城。
她明白,离开不是最佳选择。
可在面对前城主的话语、姐姐的退让,她只能逃走,逃得远远的,让雪之城彻底停滞在记忆中。
离开是为了姐姐,回来也是为了姐姐,她居然有些恍惚,好像离开多年自己还是没有长进,依旧是那个躲在姐姐身后拒绝接下城主之位的女孩。
由娅哈了一口气,从嘴里飘出的热气在面罩上冻得冰冷,几乎要把半张脸拉扯到地上,她轻笑一声:“要是能成功…”
就去和姐姐好好聊聊。
不能再做逃兵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大概是会让城主欣慰的结果,”小物嘀咕,“快点回去吧,真冷啊。”
在雪中安静立着的屋子看起来和离开时没有分毫差别,原先总在四处转来转去的士兵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一块六角雪花也看不见,小物皱眉,心里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别着六角雪花的家伙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何况这种特殊时候,没在外面溜达才奇怪…除非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小物警惕地把由娅往前推,在门上敲出闷闷的节奏。
门打开,里面的人伸手就把两人往里拽,小物被扯得一踉跄,差点就要骂出口:“…怎么是你来开门?一守呢?”
青叶抿唇:“一守出事了。”
炉子里的木头被烧成黑色,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冷风让人保持清醒,小物用手锤着掌心,不安地踱步。
“坐下,”由娅揉揉太阳穴,抬眼说,“你转得我眼花。”
小物重重坐下,以一种几乎要把凳子压塌的姿态闷不吭声。
由娅“啧”了一声:“真是个交流的好信号,值得赞赏。”
“但凡你多一些慌乱…!”
“这里不需要那么多慌乱的人。”
由娅深呼吸。
她感觉额头间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大概是心烦意乱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这样情况,但此时她只是按着桌子给自己灌了杯冷水,试图浇灭心上涌出的不安。
“发生了什么?”她问,“一守不该出事,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被关注?”
一个才离开小镇不久的男孩。
一个平凡,对魔法一窍不通的男孩。
青叶忍不住敲着桌面。
“他们来雪之城不过几天,就算派瑞西亚传出消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飞进降神会的耳朵里,”小物皱眉,“除非他早在这些事情之前就在降神会的关注名单内了。”
那块石板?不对,石板的事情只有当时在场的四人知道,一守也早就把石板放在她身上,除此之外…瑞莱?
敲桌声顿住。
就没什么可以告诉我,木纹?
「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青叶垂眸。
桌上被烫出来的圆圈在她眼中荡起涟漪,她有点心焦。
你说过,会成为我的眼睛,过去、现在、未来…你能让我看见什么?一守对你很重要吧,你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情?
无数思绪在脑中团团转,变成杂乱的丝线缠绕成小球,青叶想拨弄思绪,却不知道哪里才是起点。
想不明白的有太多。
木纹为什么会找上她,为什么需要一守,祂看见了什么,为了什么,想得到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手指沾上水,在木桌上划出一道痕迹,滚动的水珠被桌面衬成棕红色,透亮的又被手指撵成一小摊水渍。
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
青叶压住心里腾然跃起的疑虑,想法在脑海中绕了个弯又被她按回去。
或者两者皆有。
木纹。
她重新冷静下来,我想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守会不会出事。
「不会,他很安全」
「但最好早点找到他」
总是喜欢忽然消失的家伙这次没有离开。
「请相信我,我不会欺骗你」
……
青叶没有回答。
她看向窗,风照常呼啸,卷着雪花肆虐,被风雪掩住的城门影影绰绰,只依稀在视野中留下一个影子。
大脑中寄存的家伙如一滴墨融入水,渐渐退散,青叶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又像拖拽着什么不能动弹。
得快点找到一守。
“是我把他带出来的。”
青叶冷静道:“假如不是我,他不会离开不落镇,不会遇上之后的那么多事,所以我必须保护他,绝不能让他出事。”
瑞莱是位聪明且可靠的女士,她把自己的来路抹去,压根没给孩子留下多少线索。
假如没有那封信,没有青叶,一守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到派瑞西亚,也不会离开不落镇,又被卷进雪之城。
“是我太…”
“青叶。”由娅打断了她的话。
这位从雪之城出逃,在不落镇隐居,又重新踏入故土的城主候选人柔和了目光。
她的体温被这间屋子染上热度,于是轻轻落在青叶头顶的手掌也是温热的:“把孩子扯进来是大人的失职,而不是你们任何一人的错。”
“我知道你很强大,也知道你在魔法一道的天赋是我无法想象的,但你依旧是个孩子,”她笑起来,“就算成年了,也还是个孩子。”
小物不自在地别开脸,嘟嘟囔囔地应了句“差不多吧”。
…好奇怪。
从神火中诞生的圣女,生来不同于其他族人,就算是蒙玛长老也没和她说过这种话。
在外界人的认知中,我还是个孩子?
她盯着掌心那朵火焰雕刻的花。
这是神火,是神明为不语族人留下的退路,但蒙玛长老和族人将神火交给她保管,甚至那把可以切割神明的匕首也贴在她腰间。
她一直承担着族人们的希望。
成为圣女,保护族人,带着族人离开沙漠…
青叶从不觉得自己背负的一切是负担,她已经得到了许多,族人的爱戴,族人的拥护,要是享受着这些还将一切抛之脑后撒手不管,那才是错误。
但她觉得新奇。
她看向与自己相识不久的由娅。
“我能帮上忙,”不知道为什么,她放低了声音,“至少我得做点什么。”
“我明白,我一直明白。”
由娅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脑袋,又像是在帮她拂去根本不存在的雪花:“所以,我有一个…有些过于冒险的想法。”
对比降神会,对比已经被降神会掌控的雪之城士兵,他们的力量太小了。
就算两位女士的战斗力超群,也不能直来直往地冲进去和对方硬碰硬,那是莽撞。
由娅用手指沾上水,在桌面划出一条横线。
“现在的雪之城还没完全被降神会抓在手心——假如他们知道了雪之城的一切秘密,我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而会在踏入雪之城的瞬间灰飞烟灭。”
由娅挑了下眉:“总之,对于那些家伙而言,我们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优势…雪之城可是我的故乡,区区外来人,真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拦住我?”
“…天,你想闯进去?”小物无力地捂住脸,他看起来快要虚脱了。
由娅摇摇手指:“闯进去太粗糙了,当然要选择其他更精巧的方式。”
雪之城的城主府位于悬崖边缘,高耸的塔楼刺破铅灰色的天空,这不该叫城主府,更像是隐居之人的尖塔。
雪粒重重撞向斑驳的石壁,又轻飘飘地坠入雪地,被经过的士兵踩成泥泞的一片,暮色中,隐约漂浮着魔法粒子的彩绘玻璃窗透出古怪的扭曲的影子,泛着幽光。石墙以半包围的姿态围绕着尖塔,在这里巡逻的士兵裹着羊皮斗篷,握着长枪,脚上的长靴几乎要陷进松软的雪中。
“感谢曾经贪玩的我吧,”由娅轻哼一声,“瞧,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我想城主恐怕也不知道你居然在城主府下挖了一条密道…”小物大概是在翻白眼。
“当然,由莉没发现的,降神会那些人也发现不了,”
由娅顿了一下,“青叶,找到地方了吗?”
“大概…唔、找到了。”
披着银白色斗篷,几乎与雪地融为一色的人影停在石壁边,火焰从她手心钻出,融化了堆积的雪,露出藏于积雪之后的刻痕。
“两个相依偎的小人?”
“对。”
“上数五格,右数三个…”
她敲中了背刻魔法阵的格子。
才融化的水珠被烈火烤成升腾的气体,落下的雪花再次掩埋刻着小人的石壁,一切重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