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浓夜,派瑞西亚的人们早就熄灭烛台,被包绕在正中心的城主府却一片喧哗,从某个点开始,灯一片片亮起,唤醒了安睡的人。
领着护卫的休斯快步往里走,他很久走得这么快,此时便一口一口喘着粗气,为了赶上戏剧末尾,他可是十分努力。
一队队护卫在休斯的指令下分散开来,在四周搜寻可疑痕迹,而休斯则挥挥手带着精英小队往里面赶。
休斯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像是镶嵌在面团里的两颗老鼠屎,但面团不是光溜浑圆的,是爬满了皱纹的。
真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好吧,说他完全没预料到就太假了。
可谁能想到会在现在,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打理好。
那些油盐不进的魔法师还没法给他提供助力,特别是领头的那个老太婆…可恶、非要握着石板不松手,都说了等他上位不会亏待所有人,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选择性地忽视要求合作时自己明里暗里的威胁,更忽视自己的岁数比他口中的“老太婆”还要高出一截,反正也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倚老卖老这件事他一向拿手。
“殿下——”
传来的声音让阿菲尔汗毛直立,他还以为自己是死了,不然怎么解释呼唤声中的颤抖和哀悼意味。
带着人冲进来的休斯捂着胸口,一副心急如焚,要砍自己一刀以尽忠心的模样,连那张老脸看着都有点万死难辞其咎的悲叹了。
他狠狠啜泣几声,想要拉起阿菲尔的手却被避开,他又从容地抓住阿菲尔的衣角,半跪在地上就开始嚎:“殿下啊——”
半跪着的老人只披了一件挡风的斗篷,里面的衣服皱巴巴,大约是睡到一半被人揪起来的,他又哽咽起来:“要是您出事,派瑞西亚就再没有继任者了。”
一守忙搀住休斯的胳膊,拔萝卜一样把人从阿菲尔裤腿边扯开:“休斯大人,阿菲尔殿下没出事啦。”
休斯老泪纵横。
作为年纪过大的老员工,他的演技恐怕是初代城主再临也看不出一点问题,他哭得都要抽搐了,伸手就把眼泪抹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敢刺杀殿下啊。”
不知何时,被一片阴影笼罩的小殿下扶住休斯的手,他眼角挂着一点泪,像钻出水面的美人鱼,就连搀着休斯的手也是颤巍巍的,他吸吸鼻子:“休斯大人,我好害怕,我怕会和哥哥一样莫名其妙的死掉…由我继承哥哥的位置真的可以吗,休斯大人,这样的事情还要持续多久呢?”
红发的小孩似乎真的被吓到了,他腿软着就要往地上栽,撞在休斯身上还带着老人一起摇晃起来。
多可怜、多无助的孩子啊。
就算是被冠上“城主继任者”的名号,他也恍恍惚惚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休斯的心安定下来。
不奇怪,毕竟小殿下是被匆匆推上这个位置的,连课程都没上过…他能明白什么呢?恐怕连“城主继任者”该承担什么都不知道吧。
但一切都不是问题,一个白痴、无能、不知所措的傀儡城主,绝对是休斯所喜爱的。
低着头的小孩一点也不像一位合格的城主继任者,在派瑞西亚,这样的继任者会被烈焰烧成灰烬。
所而休斯,忠心耿耿的下属,愿意将他培养得更差劲一些。
一夜兵荒马乱,许久没有热闹过的城主府今夜热闹得过分,动辄撞在一起的护卫从中心扩散到城主府的每一个角落,领着一队人的一守从侧门往外挤,出去逮人算不上好差事,但才经历了刺杀的小殿下还怕得发抖,急需护卫小姐不太高大的身躯作为保护屏障。
走在最前端的少年用力压下八角帽,面上难得流露出一点抑郁。
跟着他的护卫是把他带到休斯面前的熟人,她一向沉默,此时也只是抬眼看了眼上司,唇微微摩擦着没出声。
“好不容易才和青叶见一面,就出了这种事情,”一守嘟嘟囔囔的,脸颊鼓出一个不悦的弧度,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给别人解释,“还要去抓人,超得罪人欸。”
…得罪人?
默不作声的护卫垂眸。
她还以为这位横空出世的大人无所谓得不得罪人呢,毕竟一副谁死谁活都没关系的模样。
是因为姐姐,才装模作样?
护卫怀疑自己想得太多,又把人想得太坏,可这位一脚踏入派瑞西亚风波中的少年大约也无所谓别人把她当做什么。
…只是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
护卫不再去想,只当自己是安静、不会说话的影子,紧紧跟随在少年身后。
街边火光熠熠,摇晃的人影从街头蹿到巷尾,接连从巷子中快步走过的人带着肃杀的冷静,推开窗子的居民才向下看一眼,就匆匆把窗户合上,他可不想惹出事端——在这样的夜晚,躺在床上睡得像具尸体才是该做的。
一守走得很快,连系着的小斗篷都随着夜风舞起来。
最好是速战速决。
他又拐过一个街角,趴在耳边的风带来青叶的声音。
“他演的很开心,”青叶似乎是笑了一声,“或许比起做一位高高在上的城主,他更宁愿做一位收人敬仰的演员…你好像去过派瑞西亚的歌剧院,那里的老板一定很情愿为可怜的小殿下留一个角色。”
一守裹紧小斗篷:“我想回去,今晚的风真冷。”
“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之前说好让我去抓人,但阿菲尔确实需要一个护卫保护。”
青叶顿了下,像是有点不解:“休斯来得太快了,他不是打算多等一段时间吗?”
当然,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自己突然冒出来也不会被怀疑。
可谁承想被阿菲尔临时带回来的少年护卫这么能打呢?
休斯无所谓阿菲尔的死活,只是死去的小殿下恐怕会给他带去更多的麻烦,但直接干脆利落地死去也不算差。
但青叶实在没给阿菲尔留下任何可能会让他遇难的风险。
想到那些被风和火死死缠住按在地上的黑衣人,一守默默在心底为他们哀悼三秒。
不过也算他们活该,尽管多隆拱足够和平,但总会有那么几位虽然名义上属于多隆拱但早早在其他地方打磨的实战家。
没把青叶列入实战家的名录是他们的过错。
一守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钻进斗篷的风没由来的带了些暖意,泡得一守骨头都松快了。
他停下步子,对站在门前的佣人笑:“晚上好,想必金顿大人一定在家吧。”
“如此良夜,如此安宁。”
坐在屋内的老人望着明月,感慨道:“真是个绝妙的夜晚啊,正适合与夜风共舞。”
金顿眯起眼。
天边的月光还不足以刺痛眼睛,让他眯眼而无暇顾及其他的不是月光,而是从外面传来的嘈杂。
佣人的呵斥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撞在金顿的耳朵上,然而他没有动。
派出杀手刺杀城主继任者的老人在昏暗的烛光中像一座正在萎缩的山。
即使如此,这座山也依旧挺拔,他总是不会弯下腰的。
闯进来的少年身后跟着的是金顿熟悉的面孔,他认识那个护卫。
“看来你过得不错。”金顿对她举杯。
护卫一言不发。
金顿知道她在想什么,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该做什么。
可金顿更知道,此时什么也不需要做。
曾随着奥莱尔殿下一同将弟弟的遗物递给母亲的大人看起来不那么意气风发了。
也对,在奥莱尔殿下死后,金顿大人就连这座院子都很少踏出。
“您一点也不好奇吗?”最前面的少年歪头看他,“忽然闯进您的家,站在您的眼前,甚至带着这么多佩戴武器的护卫?”
金顿笑出声:“难道我会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吗?难道你们走到这里会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哇哦。”
一守微微后仰:“您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老人带着点狡黠:“在你的想象中,我该是什么模样?”
“野心勃勃、狼贪虎视,可能是瞪着发红的眼睛抱着武器等我们进来就冲上来和我们碰一个两败俱伤,也可能是早早准备好行囊背上东西跑出去我们连脚后跟都摸不到。”
“那你还敢直接进来?”
“接近这里的时候,我觉得是我想错了。”
一守背着手转了一圈:“您一直在等我们。”
“是啊,”金顿再次望向月亮,“这样好的天气可不多啊,这可是派瑞西亚,天上不下岩浆雨都是美事,何况是这么完美的夜晚。”
他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不该选这样的夜晚,今夜不好好休息就太不长眼了。”
“那您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呢?”
“现在就开始审问吗?我以为要留到我被吊在绞刑架上,被铁鞭抽的只剩一口气呢。”
金顿扶着桌子站起来。
他走得慢悠悠,似乎他的一生都融进这段并不长的路里了。
月光被他踩在脚下,走到一守面前时,他又笑了一下:“也算是与风共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