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无尽木的枝叶肆意垂盖下来,将宫宇楼角都遮盖了大半。
总算没那么热了。
楼厌专抄小路,果真一个人都没遇见,他摸索着去了一趟甪端门,见困兽笼中关着各种爬行动物。
蜥蜴警觉地睁开眼睛,幼蛇在其中蜿蜒曲行,夹杂在其中的蜘蛛正忙碌织网。
嘶。
楼厌很快退了出去。
这里现在是浮玉生的地盘儿,衡弃春如果要藏匿他的原身,应该不会选在这里。
那……
尚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楼厌连忙掐诀隐起身形,很快就听见两个甪端门弟子相携而来的交谈声。
“你听说了吗,今日掌门师尊发了好大的脾气,责令神尊去应诫堂了,听说是要训斥他。”
“什么?那可是神尊——”
“神尊又如何,为了护门下的那个弟子楼厌,触到了掌门师尊的底线,师尊一样是要责罚他的。”
“嘘——当心被其他人听见,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快走吧。”
面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楼厌却还愣在原地没有回神。
什么情况?
南隅山要责罚衡弃春?
可前天华九遥离开之后他不是已经训斥过了么,为什么……还要罚他。
眼前不由地闪过衡弃春呕出来的那口血,楼厌攥了一下手心,转身往应诫堂而去。
——
应诫堂是十八界专门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
凡是犯了门规戒律,都会被带到这里敬告天地神明。
里面供着一面巨大的佛像——相传是十八界的开山祖师,早已位列九天神列。
一整面的黑纱帘挂在神像之后,帘后影影绰绰,全是叛门孽徒受重罚之后留下的残念,千百年累积下来,竟已成了催命之音。
楼厌站在堂外,抬眼便看到匾额上镂刻着的戒律。
——神明无耳,只闻因果。
里面传来南隅山的声音。
“你是人界最后一位真神,留在十八界是为了庇护天下苍生,可你看看,你如今做了什么?”
衡弃春跪在堂下,白发铺陈整个后背,惨白的脸色在昏暗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蜷了蜷手指,声音泛哑,仍然是之前的说辞:“六界本为一体,保全鲛族的血脉,也是为了维系仙魔两界现有的安宁。”
一记重杖被灵力驱动,直直地砸上衡弃春的后背。
发丝被劲风掀起来,衡弃春紧紧抿住嘴角,靠着血肉之躯承下这一记责罚。
而这显然已经不是他受的第一下了。
南隅山两指并拢,一道仙诀将那根木杖悬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扪心自问,你究竟是为了那只鲛鱼,还是为了楼厌那个孽徒?”
衡弃春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整个人微微发颤,他勉力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说:“都有。楼厌他……是我的弟子。”
那双清透的眸子抬首上观,“纵然他有错,也是我没有尽到教导之责,因而此事的后果都该由我来承担。”
“你的确失职。”责罚又落一记,南隅山说,“如你所言,他是你的弟子,你更不该不分是非对错。”
“在鲛族面前徇私护短,你可还记得师祖的教导?”
沉默许久,衡弃春俯身叩首,“师兄恕罪。”
出事之后他没有责罚过楼厌,而是把所有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知不对,却毫无改过之心,仿佛再大的后果都能担得下似的。
南隅山自问从未见过自己师弟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手中灵力一震,悬在衡弃春身后的刑具高高扬起,南隅山怒喝:“跪起来!”
衡弃春已经力竭,只能勉强用手指撑住地面,维持着身形一寸一寸地跪起来。
除却少时求学,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责备。而此刻灵力被封,仅仅靠凡人之躯承下仙门重责,于他而言已经十分难熬。
他闭上眼睛,仍没有认错的意思。
耳边有劲风响起,想象中的狠厉责罚并没有到来,衡弃春只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影,满是疑惑地睁开眼睛。
——楼厌正拦在他的身前,灵力四溢,死死抵住南隅山的两根手指。
眼前是少年格外高拔的背影,身上像是带着夏日里燥热的风,灵力波动之时带起校服肆意翻飞的袍角。
衡弃春思绪乱动。
依照人界的规矩算来,他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哪来的胆子与一派之尊南隅山相抗。
衡弃春猛地蹙紧了眉心,再开口时控制不住地呛出一口血,“楼厌!退下去。”
楼厌充耳未闻,死守眼前一方阵地,一双眼睛赤血泛红。
“罚了一日还不够,居然还要罚!”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戾气,“南隅山,你别太过分。”
南隅山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闻言当即眯起眼睛,视线在楼厌和跪着的衡弃春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竟生生被气笑了。
灵力攒集而又薄发,一道雷电直直劈下来,将楼厌一整个掼到地上。
“呃……”
楼厌后背着地,胸腔也一阵剧痛,压向地面的手指忍不住重重一蜷。
他一双眸子被激得猩红,无意识地弓起身子,冲着上首的南隅山咧开嘴角。
那颗尖锐的犬齿泛着幽森寒光,一抹涎液坠在上面,时隐时现。
兽的本能——很多时候都控制不了自己。
眼看着南隅山还要再动雷电,而楼厌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衡弃春心下一急,强行冲开被封的灵力。
无弦琴被召出,琴音响起,“砰”的一声与悬在上空的雷电相撞。
衡弃春怀有神骨,修为早已高出修真界的界限,他若出手,便是南隅山也抵抗不住。
琴音骤然变大,应诫堂中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南隅山被激得退后两步。
衡弃春收了琴,单手掐起莲花诀,默不作声地向前迈了一步——将伏地的楼厌挡在身后。
雪白的发丝顺着后背垂落下来,衡弃春微微躬身一礼,声音像春日未至时乏困的懒雪,“一应罪过都是因为弃春教导不力,师兄要责便责我,不要牵连到小孩子身上。”
楼厌还伏在地上没有起来,心口到四肢百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意,衡弃春的声音悠悠晃晃传入他的耳朵,使他不由地怔了一瞬。
前世今生,他从没有听过衡弃春这样唤他。
如果不是南隅山现在这里,他或许会叫他“小狼”。
外面燥热的风吹拂进来,像是要在顷刻之间将那弥天漫地的慵雪拂开融化。
楼厌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衡弃春的袍尾,指尖将要触到,他忽然停下动作。
他在做什么?
衡弃春杀他一世,他却要在这里摇尾乞怜一般搏他的青睐?
何其可笑。
伸到一半的手指又鬼鬼祟祟地挪回来,被楼厌用身体压住,像一只又倔又虚弱的动物。
两人一伏一站,无人再主动开口。
南隅山并不知这对师徒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他压了压自己的心口,火气忽然就降了下去,冷笑一声,说:“既然师徒两个都这么有能耐,那就找点事情做。”
刚才那一道雷将楼厌劈得昏昏欲睡,他试图奄奄一息地腾出一只耳朵来听,但此刻的脑子已经全乱了。
“昨夜山下的村民在十八界外求告,称他们村里丢了一个幼童,找了几日都没有踪迹。”南隅山扔下这句话,果断拂袖离开,“村中捉鬼的道士说此事不简单,恐怕有邪祟作恶,你们尽快动身。”
周围的声音都模糊起来,依稀是衡弃春答应下来,然后踱着步子走到他的身侧。
楼厌迷迷糊糊地想:他大概会像小时候一样,被衡弃春拎着后颈从殿中扔出去。
眼前一片昏暗,似乎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无尽木的枝叶簌簌拂动,那些燥人的汗热却似乎消沉下去。
耳边响起一阵五更梆声。
楼厌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
貔貅幼崽趴在他的身上“咻咻”哭泣,鳞甲冰凉,嘴巴因哭泣的动作而大张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金石零零散散掉落下来,丢了楼厌一脖子。
他在神霄宫。
衡弃春居然没有把他扔到外面。
日色有些暗了,楼厌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只觉得头昏脑涨。
晕过去之前的事情他都还有印象,是南隅山劈他的那道雷后劲儿太大,才致使他心脉绞痛昏睡了过去。
当然,也可能是他妄自动用灵力的后果。
楼厌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愤愤地磨了磨自己的犬齿,舌尖在那颗牙齿上转了一个来回,脑袋清楚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修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
不提超过怀藏神力的衡弃春,至少要打得过南隅山吧?
这么想着,耳边不由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意识到什么,“嚯”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脖颈间的金子“哗啦”掉了一地,引得貔貅幼崽痛嚎一声。
楼厌顾不上他,扯着外衫坐起来,恰好与走进来的衡弃春对上视线。
他下意识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看不出什么。
仍然是那身素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袍,发半挽着,纵然一双眸子已经十分温和,却仍然泛着冷意。
非要找到点儿不一样的——楼厌注意到他的指尖冒了一个血点,可能是刚喂过那只鲛鱼的缘故。
很难与在应诫堂里受罚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楼厌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在这次是衡弃春先开了口。
“醒了就起来。”他的声音极其冷淡,几乎找不到太多的温度,“睡了一整日,我还当你是中了邪呢。”
楼厌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果然。
衡弃春就是最不近人情的人。
明知道他受了伤,还是为了替他出头才受的伤,此时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没有温度的话。
楼厌默默推翻了“不近人情”的定论,将之改为“毫无人性”。
“哦——”
楼厌一边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不服,另一边却动作诚实地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外衣。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很快,有个什么念头电光火石似地在脑子里炸了一下。
楼厌觉得自己完了,他可能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
衡弃春侧首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看出了他动作中的迟缓,不禁蹙了蹙眉,“又怎么了?”
楼厌“唔”的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
被南隅山击中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他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受到阻碍的灵力都运转畅通了。
楼厌摇摇头。
“那就快一点儿。”衡弃春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催促道,“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
楼厌莫名吸了一下鼻子,歪下脑袋问衡弃春:“去哪儿?”
“你师伯的意思。”衡弃春挽了一下袖子,并没有等他反应,只说,“山下镇子里丢了个孩子,你随为师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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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敢动我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