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厌浑身一凛,向后伸手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自己软乎乎的毛发。
完了。
他快速屏住呼吸,在心里来来回回思索起固形的仙诀,灵力乱窜,接连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把那条尾巴收回去。
燥热的感觉困得他浑身是汗,身上的衣服立刻就湿透了。
然而那条尾巴还固执地垂在身后,甚至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晃动不止。
怎么办……
楼厌觉得这应该是他前后两百多年加起来最慌乱无助的时刻了。
焦躁之中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初的神尊亲自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有他苦心几十年终于化成人形,也有前世天台池下衡弃春令他原形毕露的那一剑——一切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衡弃春那一剑令他露出了妖狼的尾巴,他未必会落得堕妖入魔的结局。
尾巴。
楼厌摸索着箍住自己的尾巴,狠狠掐向毛发之下的皮肉,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不由地颤了一下,眼睛立刻就红了。
剧痛之下,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这次应该来不及被扔到天池台里——他要被热死了。
“静音,念归元诀。”濒死之际,身后猛然传来一阵莲香。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脑袋,袖端的香气若有若无,却足够冲散那阵令人窒息的燥热。
楼厌很快发顶上的那只手安抚下来,依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起来。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狼尾晃动两下,在一道金色灵力之下藏匿于无形,衣袍鼓动,再也看不出异常。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衡弃春在楼厌的头发上摸了一把,顺势收回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越大定性反而越差。”
楼厌浑身都是汗,整个人像在水里蹚过一遭,闻言“唔”了一声,很乖顺地点点头,“我下次注意。”
“呵。”
上首的人却忽然冷笑一声,楼厌立刻绷住心神,竖起耳朵来听衡弃春的话。
他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现在知道乖了,怎么不是撕为师衣服的时候了。”
果然。
楼厌梗着脖子歪下脑袋,眼睛盯住衡弃春的一小截袍尾,脑子里又生出很多疑问。
撕衣服怎么了?
很违常理吗?
如果不是小时候被衡弃春告诫过在外面必须要穿衣服,他现在就很想把自己扒干净。
热死了。
这一夜的灼热并没有随着狼尾的消失而驱散,反而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热风吹动窗棂,木窗吱呀作响,将人心底那种隐隐的躁动再度唤醒。
衡弃春拢袖而立,视线淡淡下扫,只一眼就看出小徒弟在想什么。
“避暑符画不出来?”他问,“避暑诀也不会用?”
楼厌满脸不服气地垂着脑袋听训,犬齿快要将牙床磨出口子,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久,最后哼哼唧唧地承认了。
“都不会。”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天台池里挣扎,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堕入魔道,根本没有机会学会这两样低阶法术,否则也不会在暑热天里求衡弃春给他施避暑诀。
如今衡弃春重伤在身,避暑诀俨然成了奢望。
熬着吧。楼厌心想。
“抬手。”衡弃春忽然说。
楼厌一愣,不知衡弃春要他做什么,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双手,下一刻就看见衡弃春的中指与拇指相接,凭空掐出一个莲诀,一道浅色灵气凝结在指端。
“师尊!”楼厌吓了一跳,“腾”的一下就要从地上拔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衡弃春用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他跪坐到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指尖那道灵力注入他张开的手心,这才后知后觉地补上未出口的那句话,“南煦说您不能动用灵力的。”
衡弃春神情疏冷淡泊,闻言薄唇轻启,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没事。”
又是“没事。”
楼厌看着衡弃春越发惨淡的脸色,心里只恐要将这两个字嚼碎撕烂了咽下去。
有些人在莲台端坐久了,就不知道如何示弱如何喊疼,非要撑着那个骨头坐下去,显得他有多能耐似的。
真是有病!
手心被灵气灌满,楼厌只觉得有一股清凉在指端漫开,混沌的思维有了着落,他立刻就要打断衡弃春的动作。
“别乱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手心里的灵气越聚越多,很快就到了难以抑止的地步,他下意识地蜷了手指,听见衡弃春说:“调动灵力,结寒霜印。”
“念——三伏不侵,万暑退散。”
楼厌照做。
嘴唇翕动,按照衡弃春的示意掐诀念咒,周身灵脉顿觉一阵酥软,紧接着,源自衡弃春的灵气自指尖源源不断地汇聚进来。
暑热风止,凉气四散开来,榻边冰鉴中又重新凝结起寒霜。
楼厌惊异地抬手感知周围的温度,一双眼睛瞪得泛圆,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来这就是……避暑诀!
他学会了!
避暑诀很快笼罩这一方庭院,屋里屋外都变得一片清凉,楼厌起身,闭上眼睛又念了一遍仙诀,屋里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
他兴奋地转头,一句“师尊”尚未喊出口,脸色就顿时暗了下来。
只见衡弃春正单手扶住身边的一张小几,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薄薄一件衣衫下皮肉起伏,剧烈的咳声自喉间泄露出来。
“咳咳咳——”
这是妄动灵力的后果。
楼厌那点兴奋劲儿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两步奔过去将衡弃春扶回到榻上,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显然欲言又止。
要说他什么好呢,不自量力?妄自逞强?
明明伤重得下不来床,却还把自己当成那个无所不能的上神。
呵,本座求你教我了么。
但楼厌此刻没有立场说这些。
当下只臭着一张脸抬手给衡弃春渡灵气,他的心法是衡弃春一手教出来的,渡灵之时几乎不会有阻碍,金色灵气在床围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衡弃春的脸色才略好转了一些。
夜风越过避暑诀吹动窗棂,落月生明,烛火将熄。
巷子里的更声极近,他们清楚地听见梆子一快两慢响了三下,“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衡弃春缓缓睁开眼睛。
床帐之内一片昏暗,他端坐在床榻的里侧,眉目清淡,视线如水一般沉静。
他蹙了一下眉心,在又一阵梆声之后捕捉到一阵喧躁,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楼厌正竖着耳朵认真在听。
巷子里先是一片悄寂,紧接着拂进一阵躁动的风,紧接着人声便喧嚷起来。
似乎有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以及老者的哀叹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中一阵惊慌。
怎么回事?
难道是虚生子找过来了?
楼厌正要开了窗户仔细去听,外间的屋门就被人快速敲动了两下。
“神尊。”是南煦。
少年衣带星露,还沾着外面的暑气,拎来的时候气息不匀,看起来格外焦急。
“街上死了一个人,恰逢镇上集市将毕,引得人群惊慌喧哗。”他说,“小儿夜啼又起,镇上已经乱成了一片。”
衡弃春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过床边的外衣披上,扶着楼厌递过来的手站起来。
“神尊?”南煦疑惑道。
衡弃春脸色仍然不好,却强撑着理好衣襟,哑声说:“去看看。”
楼厌对此反倒没觉得有多意外了,他师尊有病,把苍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活人要救,死人也要管。
天下就没有他管不完的闲事。
眼看着衡弃春起身要走,南煦慌慌张张地横到门边将人拦下,“神尊!”
“您如今不可妄动灵力,那个道士还不知躲在何处,若是遇上什么危险……”
“他要去你就让他去呗。”楼厌抱着双臂打断他的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幽幽道,“我师尊想做的事,多半是拦不住的。”
貔貅幼崽在外间睡得正熟,楼厌索性没带他,自己跟上衡弃春去了。
出事的地方离南煦落脚的这处院子并不算远,衡弃春没有御剑,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一条巷子的尽头,光线昏暗,仅仅有一只灯笼照明,人声嘈杂不堪,越走近,越能闻到混杂在燥热风中的那种人味儿。
楼厌像条尾巴似地坠在他师尊后面,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先是“呜”了一声,然后越过衡弃春挤进去,“让让,让让!”
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一行三人走过来。
衡弃春身上的神气太重,一看就知是仙门中人,周围聚拢的百姓顺势散开一条路,静静看着那三人走近人群的中心。
血腥气扑面而来。
映着一点儿昏暗的烛火,楼厌看到一个老汉横躺在地面上,满身的血脉都爆裂炸开,双目瞪地通圆,七窍之中正不断向外渗血。
样貌之惨,引得人不住发出唏嘘声,纷纷猜测这恐怕是有精怪作祟的缘故。
“师尊!”楼厌倏地睁大了眼睛,视线从远处散落的铜锣和老汉手中的梆子上一闪而过,笃定道,“这人是今夜打更的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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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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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借骨塑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