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孩子已经能够记得很多东西了。
尽管在组织里的日子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们的大脑,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断下坠,成为只知道厮杀的疯子,但樊濡始终没有忘记他是从何而来的。
“你家里还有谁?”
离记忆中的地方越近,130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
他似乎对樊濡原本的“家”很好奇。
“我不知道,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樊濡看了一眼窗外,似乎是第一次将这个称呼念出口,此时居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发音。
“我母亲应该会在。”
自从他开始可以赚钱以后,那个女人便不会再总是打骂他,虽然大多数时候仍然拿他当空气,但是他们可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哪怕全程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但是至少,至少是在一起。
就像蓝濡曾经看到过的,会将孩子轻柔拢入自己怀里的母亲一样。
他们是家人,尽管女人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对自己拳打脚踢,但她的确是蓝濡真正的家人,血脉相亲。
樊濡回想起他被抓走的那一天。早上,当他像往常一样出门的时候,母亲破天荒的站在门口看着他,樊濡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他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女人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时间,再不走就要来不及,樊濡转身刚走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声。
“小怪物。”
他回头,女人却已经回到屋子里将门关上了。
樊濡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直叫自己小怪物。
生气打他的时候,赶他出去乞讨的时候,又或者恬不知耻的要他把自己好不容易赚的钱都交出来的时候,都会叫自己小怪物。
但以前从来都是带着恨意,歇斯底里的怒骂自己。
樊濡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女人用如此平稳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的心里甚至涌上一个荒唐的想法。
就像是寻常母亲那样,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小心,记得早点回来。
可惜他那天并没有按时回家。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唐拥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这个黑发少年的表情,看出了他好像有些紧张。
他将目光又落在眼前这栋房子上。
当时洋洋拼命阻止自己,让他一定要让蓝濡离那里远远的。
可是为什么?
“你别担心。”
他正皱着眉沉思,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肩。
“你不是都说你是我的人了吗?现在又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真的吗?”
那双棕色眼睛似乎微微一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樊濡没看懂里面复杂的情绪,点点头。
“当然。”
——
不安感一直萦绕在胸口挥之不去。
唐拥淮跟在蓝濡身后,一步一步朝那栋矮小的小平房走去,已经快十年过去了,这间房子依然和当时一样。
暖色的灯光从玻璃窗内反射而出,屋子里似乎一派柔和。
唐拥淮看见身旁的蓝濡突然停下脚步,甚至像是有些胆怯一样想要后退。
他明白这种感受,当初自己被哄骗着推开母亲生前住过的那个房间时,也是这样的。
喜悦和担心混在一起,这种不切实的感觉让人飘飘乎好像在做梦。
屋里突然传来笑声,将樊濡猛地拉回现实,他的手指微动,想要抬手推开眼前的门。
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把手,门突然被人打开。
一个樊濡从没见过的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与这个孩子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相比,他们简直就像是刚从什么垃圾堆里爬出来一样,身上满是干了又被复染的污血。
这个孩子被他们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张回头想要寻找母亲。
“妈妈......”
樊濡愣愣地看着女人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样子已经在自己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就连与从前对比都做不到。
他看见这个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孩子,怯生生地扑进女人的怀里,“妈妈他们是谁?”
听见那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称呼,樊濡下意识地嘴唇一动,可他还没来及开口,女人的尖叫声骤然出口。
她像是疯了一样,随手抓起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朝蓝濡砸去。
“你这个怪物!你怎么回来的!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为什么还活着!!”
什么?
樊濡的脑子一片空白,女人尖利的声音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般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她在说什么?
哪怕是枪林弹雨也能躲过去,现在却僵直麻木的看着东西朝自己砸来,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有人挡在自己的面前,随后是玻璃破裂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女人的谩骂声却一字不落的,字字清楚的落在耳朵里。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们明明向我保证了你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他们说你会死在那里的你为什么要回来!”
缩在女人怀里的孩子第一次见到母亲这副样子,被吓得不敢动。
她像是疯了一样,不断地向樊濡扔着手边的一切东西,像是在驱赶什么污秽的脏东西。
唐拥淮将蓝濡紧紧护在自己的怀里,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发狂的女人,他能够感受都自己怀里的人正在细细发着抖,脸上是茫然无措的表情。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洋洋当时要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蓝濡回到这里,阻止他打开这扇潘多拉之门。
蓝濡是被这个女人亲手送到那片地狱的!
极度的愤怒和恨意直冲上唐拥淮的大脑,他的脑海里不断回闪着蓝濡在组织里受到的毒打,每次任务都是九死一生!
他又想起当蓝濡看到自己身上的定位器被取出来,终于可以回家的时候,那双向来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漂亮的像是璀璨星河。
他当时被那样漂亮震撼的景色所吸引,不忍直接阻拦。
可现在这片星海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的失去光泽,女人的话彻底踩碎蓝濡那唯一一点,支撑他走过这漫长十年的唯一希望。
唐拥淮猛地掏出藏在腰侧的枪,枪口对准女人,眼神凶狠。
他要杀了这个给蓝濡带来痛苦的根源。
看到枪口对准自己,女人怀里的孩子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杀了我呀你这个怪物!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唐拥淮眼神冰冷,将要扣下扳机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怀里的人动了动。
蓝濡眼神空洞麻木,一步一步朝女人走去。
“原来你恨我。”
女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恨你?哈哈哈,我当然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我后悔没有在你出生的时候就直接掐死你,后悔没在你还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将你淹死!”
过去那双让她感到害怕的黑色眼睛又一次直直地盯着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被那个人盯上时一样。
“我最后悔那天他们找上门的时候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你是个没用的废物,让他们当时就杀了你这个怪物!!”
樊濡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一般,在女人面前蹲下身体,望着这张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脸。
对啊,就是这样的。这张被恨扭曲的脸,以及一句又一句的小怪物。
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什么时候有过温柔和蔼的母亲?
他记忆里什么时候有过暖黄色温暖的灯光?
他记忆里什么时候拥有过家?
那明明就是自己在无边黑夜里编织的梦境,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够逃出地狱。
他扭曲了记忆里那个一直将自己视若空气,又拳打脚踢的女人,把她幻化成慈爱的,会等待他回来的“母亲”。
是因为想要摆脱深渊,所以平白捏造了希望。
因为看见地狱里的其他恶鬼都是面目可憎的样子,或是想要撕咬他,或是面带讽刺的等待自己同他们一样下地狱。
“你生来就处在黑暗之中,和我们一样,永远都无法摆脱!”
当他被狠狠压在地上,粗糙的沙砾让伤口愈加火辣辣的疼,可是那双眼睛依然不肯熄灭,这更让那群已经甘愿与地狱沦为一起的人恼怒。
他们憎恶从那双黑色眼睛里反射出的光芒,发誓要将樊濡也拖入深渊。
樊濡绝对不要与他们一样,他要逃出地狱!
于是他一边将自己的希望藏入更深处,一边无视那群嗤笑的恶鬼。
他们嘲笑樊濡不该心生希望,因为希望到最后都会变成利刃,将他们本来就已经所剩无几的残缺灵魂再摔个粉碎。
女人仍旧不断地咒骂着眼前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地骂着小怪物,不得好死。
唐拥淮突然感觉眼前的景象好像有些虚化,面前的蓝濡也开始变得不真切。
他还记得上次,当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这意味着蓝濡的意识此时濒临崩溃,而他作为这段记忆的闯入者,如果记忆的主人情绪或者意识受到重创,他也会同等的受到情绪波折。
唐拥淮捂着头,极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色,他看见女人手里好像闪过一道银光,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冲过去。
“蓝濡!”
一声枪响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唐拥淮微微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女人张大嘴,脸上仍是破口大骂的表情,面容扭曲恐怖的仰头倒在地上,她怀里的孩子早就被吓晕过去,蓝濡保持着开枪的动作,像块已经失去灵魂的石头。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希望”。
“蓝濡。”
唐拥淮赶忙上前一步,从蓝濡冰凉的手中拿过枪。
他将蓝濡紧紧抱在怀里,心脏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被万千虫蚁噬咬着。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任何反应,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一遍一遍的轻声安慰道。
“没关系,一切都结束了。往后才是真正的开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放弃我。”
求你了。
直至现在,唐拥淮看着蓝濡眼底的一片木然,他好像已经触碰到了恐惧的最深处。
唐拥淮清楚明白这种情绪,被自己的希望杀死的痛苦。
曾几何时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行走,被至亲恨着,被他唯一的期盼恨着。
那个时候也是同样绝望麻木,可不同的
是他遇到了蓝濡。
是蓝濡将他从那片沼泽地里拉出来,而那些他以为永远无法度过的黑夜已然不在。
所以求求你......不要再放弃自己,看看我吧……
一声沙哑的冷笑声突然响起。
唐拥淮抬头,正对上一双爬满绝望的眼睛,他看见蓝濡眼神空洞,明明是看着他,却又好像直直穿过了他。
他麻木地咧开嘴角,声音沙哑可怖。
“希望?”
怪物怎么配拥有希望?
潘多拉的魔盒已然开启,里面又怎么会只有一只怪物。
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变得模糊不清,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出现崩裂。
唐拥淮知道蓝濡此刻的整个精神世界已然开始崩塌,可他仍旧紧紧抱着自己的月亮不愿松手。
他不会再松手。
精神力冲击再加上他们在雨林艰难的一个月让唐拥淮的感知力开始逐渐变弱。
周围有人正在悄悄靠近,而等到他发现时,他们已经来不及逃走。
本就岌岌可危的玻璃窗被彻底撞碎,是组织的人来抓他们了。
唐拥淮咬破舌尖换取一丝清明,将蓝濡护在自己的怀里想要强行破出去。
突然他瞳孔涣散,整个身体瘫软无力的倒下。
倒下前他看着同样被□□射中倒在地上的蓝濡,奋力的伸手想要握住他。
明明那么近,他们的手却怎么也无法相握。
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却最终还是缓慢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