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橘红色的日光晕开模糊的一个黄昏,再普通不过。
午后的热气已经被渐渐散了干净,能听见水边柳树梢头蝉鸣阵阵,人工湖的波光碎成了千百片,反射着热落不同层次颜色的光,时不时翻滚起一条不安分的鱼。
黄昏血色,夕阳残照,把一切都笼上了。
沈怀微靠在轮椅上,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风景。他地右手已经拆了绷带,整个人现在恢复了不少,也就已经被二次打入钢钉的右腿还在休养生息。
医生说不要老是躺在床上,也该多看看室外,夏天炎热,晏守霁也就专挑夕阳热气散却时带他出来放风。
趁着此时晏守霁不在的空隙,沈怀微就静静地回忆着昨晚陆鸿对他说的话。
言犹在耳,字字千钧。
……
“我觉得沈警官你应该好好看看在急救时候医生的诊断报告。”陆鸿的脸色溢出了与他性格不相符的严肃,“那时你的急救医生几乎是来不及细细检查,所以工作都是和抢救同步进行。”
“他们只能就你当时的伤情表现在最短的时间里诊断能急迫要你命的所有可能,然后一个一个核实,切断。”
陆鸿的话里带着某种不属于医生这份职业、而是单属于他自己的黑色幽默:“你是侧身撞上的桥身,腹腔斜侧处受到重击,所以有内脏轻微破损出血。”
“可如果你是直接背后撞上,那么现在你的脊椎很有可能遭受重创,断成两截,甚至不用来接受明天我的这趟手术,最好的结果就是终身瘫痪。而最坏……”
沈怀微当时愣了好一会儿,其实他真的不知道。
所以……向来克制晏守霁情绪才会那么激动。所以他才会对沈怀微那句再随意不过的玩笑反应那么大。
沈怀微悬命一线的大起大落,被晏守霁默默咽下了。
手术前,顾虑重重,不敢告诉沈怀微;手术后,好像又时光太美,不适合煞风景。
彼时,陆鸿安慰他,说:“小沈警官,你运气不错。”
沈怀微嗓音有些许干涩地回答:“谢谢,我也觉得。”
陆科长拍了拍沈怀微的肩:“所以你得惜命。”
——“这人呐,得惜命。”
类似的话,也曾有人对沈怀微说过。
人得惜命,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一想到这里,沈怀微呼吸瞬间滞涩了几秒,眼前浮动着几块张牙舞爪的色块,时明时暗,耳畔不知名的嗡鸣声被绞紧,拉长,崩直到几欲坍塌的程度。
——周边的杂音已经听不清楚远近了,应该很乱,很吵,噪杂得七零八落……好像有邓然在叫他师兄,还有人在叫小沈、怀微,似乎还掺着几句惊声咆哮。
沈怀微躺在地上,可以清晰嗅到汽油泄露燃烧的气味萦绕不去,而他满口都是几乎已经咽不下去的血腥味。
他的后背生生的疼,刺喇喇的,热流顺着背后骨骼起伏而游走,濡湿了深色的警服,粘腻成血腥的花。
随后他才意识到更猛烈的剧痛从下身,以一种较慢而沉重的方式直冲而上,急剧地刺激着他的脑神经!
原来刚才的那一秒不是不疼,而是太疼了,产生了一定的麻木感。
真的……好疼的。
沈怀微下意识的想张口,但口腔里一直含着的猩红色液体率先涌出,一口血逆流着呛进咽喉里,堵住了呼吸,缺氧的咳嗽每一次都是无情地扯动着胸膛、撕裂着肺泡的痛楚!
好像要把五脏六腑给撕烂了……
凡胎俗骨,货真价实,撕心裂肺。
他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但真的真的,只在一霎,大生大死殊途之间,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具体是哪一件?
刚才开的两枪,第一枪时候,5-4-式-手-枪强势的后座力迫使他右手虎口发麻,有点打歪了后面的一枪,也不知道打中轮胎没有?车是不是已经停住了?还是直接从他身上碾过去了?
行动成功了吗?会成功吗?
爸爸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疼?
妈妈会哭吗?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他的妈妈,就说他出差了,说他要出外勤,说最近案子太多了,说他很忙……她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可以晚点告诉她吗?
邓然是不是一直在叫他?以后是不是没有人带他去市局后门门口的小店开小灶了?老板记不记得他的师弟不爱吃香菜但是要多加小葱?
顾队以后和嫂子再吵架了,半夜三更里,还拉着谁来倒苦水呢?还有没有人能听完顾队醉酒以后又臭又长的絮絮叨叨呢?
以后是不是没有人愿意再帮内勤的刘姐在值夜班的时候顺手帮她剥些瓜子花生了?她做的从来不成功的点心是不是也没有投喂对象了?
邵法医会不会再恶趣味的欺负新来的实习生了?吓得人家吃不下饭?他会帮自己缝合好尸体吗?
孙绥那个家伙总是喜欢拉着人说他理论研究那一套,还有人愿意再听他说吗?是不是又要嫌弃他废话多了。
师父会知道以前那个连派出所的民情小事都处理不好的小沈,其实也成长了不少吗?他也可以带着师弟了出外勤了……
以后大家找不到资料了,没有笔了,少了印泥了,该想着找谁借呢?打杂的琐事没有人做了,会不会一团乱呢?
会有人提醒他们这群五大三粗不着调的大老爷们不要把烟头熄在盆景里面、放过办公室里小秋养的那盆发财树吗?
李局是不是又要气他冲动了?啪嗒啪嗒地灌着浓茶来浇水,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却也没舍得说几句重话。
他公大毕业的那天,老师是不是说要一路平安……不想以后在各个城市的烈士陵园看到他们……他是不是要让老师失望了?
还有……
太乱了,太多了,太杂了。
可是……还有……
沈怀微把一个人给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了,藏了很久很久很多年。
几乎倾慕干净了此生已有的少许人生岁月,他要把琐事人情、草木天地、家人朋友给细细念着嚼了个遍,才敢怯生生地去看那个原本就站在他对面的人。
其实两点之间,直线段最短,可沈怀微就是故意埋头走遍了弯路,直到无路可走了,才终于到了终点。
和晏守霁相关的事情太其实更多,要远远多于沈怀微生命里其他的任何一个人,每一道细末的烟火都是深刻到放不下的沟壑。
晏守霁之于沈怀微,无关枪械硝烟,无关无序恶意,无关风雨苍乱,无关匆忙利弊,无关大义牺牲。
晏守霁无关沈怀微人生里的所有阴影。
他身边理应有不尽的花木欣荣,连繁杂车马皆可慢,衣襟里藏着徽墨的沉香,桃花眼底是澄明的笑;手里时时可见一本书,漫不经心翻开一页。
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一起赖在住宅楼下林阴里纳凉,一碗桂花醪糟味的冰汤圆就可以消磨半日的蝉鸣,最后是两个小孩靠在一起,睡在了那块老而沉默的青石椅上。
他们也曾一起在跨年的夜里约出门去,一人一根洒满了白芝麻的糯米糖葫芦,走走停停;头顶是市里跨年烟花的表演,瞬息照彻宁远的长空夜色,沈怀微却只在看烟花艳丽颜色下,美人仰首的侧脸。
某个父母繁忙的夜里,晏守霁熬好一锅玉米排骨汤,一边盛汤一边抱怨沈怀微挑嘴不吃白萝卜,不然就煮白萝卜排骨汤来驱驱寒气了,而沈怀微则是毫无负累地连喝三大碗。
他爱他,埋在千万朝暮、俗世人家里。
好吧,好吧,就放纵自己一次吧。
因为真的好疼啊。
毕竟我真的很想你。
顺过了气的沈怀微终于把嘴里咸腥的液体给咳了个七八,夹着咽不完吐不尽的血沫,沙哑嘶鸣如哀鸿;他哭着说:“晏守霁……我好疼啊。”
沈怀微想……晏守霁,我疼。
很痛。
原本不该存在在这段回忆里的青年干净担忧的声音骤然响起,问他:“怀微,怎么了?怀微?”
晏守霁!
弹指间,所有的混乱和痛苦、山摧木折、如晦风雨,戛然而止,抽离得干干净净!
沈怀微睁大了双眼,看清楚眼前,美人半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好看的眉被蹙起,温情脉脉的桃花眼里浮动着忧虑,其实这些天他总是在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沈怀微,不过被素日情意给遮掩,反而粉饰了太平。
“大夏天的,手怎么这么凉?伤口疼了?”晏守霁抬手擦了擦沈怀微额头上的虚汗,“还出了这么多汗……”
不远处还有用过晚餐、出门散步放风的人群,偶尔还会穿插过孩子高声不避讳的童音,将喜悦恣意乱扬。
这个时间里,淡风仍然带着少许烫意。
沈怀微靠在轮椅上,感受着手心里柔软的温度;晏守霁把他拉扯回了现在,风过,蝉鸣,鸟啼,鱼戏,人声,都被沈怀微纳入耳中。
人间光阴。
他还在人间,沈怀微在心底默默自语。
沈怀微磕磕绊绊的开口:“没有,没事,不疼。就是想起来以前的一些事。”
“怀微,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晏守霁开口,“我很担心。”
“我真的没事。”沈怀微眼尾发红,再度确认自己的回答,“伤口没有疼,天气也没有很热,我更没有不舒服,就是很想你,一看见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话换在某些语境让沈怀微来说可能像是撒娇,可在此时此刻,晏守霁却从中听出来了后怕的意味。
晏守霁的手被沈怀微攥着,他与沈怀微的目光相对凝视着,说:“乖,我在呢,一直都在。”
青年的话恍如一颗石子儿丢进无风无波的水面,晃荡起来了古潭的涟漪,沈怀微这才从余光里看清,晏守霁还有身旁刚被放好的两盒冰粉。
沈怀微忽的想起来,刚刚是他忽然想吃公园附近小贩那儿的的冰粉,晏守霁折回去去帮他买了。
他嚅嗫了会儿,才说:“守霁,我有点饿了。”
美人也不急,温声:“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像“我饿了”、“我困了”、“我累了”、“我渴了”等等,要远比许多话容易说出口得多,实再是有太多种感情的无语凝噎,被这一类生活化的感官言辞给代替传达。
直白与委婉,总是交错在人的一生。
冰粉做得很不错,红糖水清甜不腻人,还能在舌尖末出尝到一丝青柠的香;山楂片、葡萄干、花生碎、白芝麻,素日常见的人工小零嘴与天然新鲜的水果滚成了另一翻香甜滋味,足矣解暑夏日的一个黄昏。
柳树林荫下,沈怀微坐在轮椅上,晏守霁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虽不是一把椅子,两个情侣却有些好笑地靠在一起,仿佛殊途同归。
晏守霁:“好吃吗?”
沈怀微:“好吃,很好吃的。”
“那下次我试着在家做一些,夏天就是该吃些好消暑的。”晏守霁和沈怀微聊着家常,“不过你的胃不能太贪凉,就少做冰的,但你要是实在想吃,就和我说,偶尔吃吃也行。”
“好。”沈怀微抿唇淡笑,又吃了一口冰粉,咽下那一口解夏的甜后,说,“以前,心理咨询师就跟我说,可以尝试着去关心一些自己身上的小事,把自己整个人放松一些。”
这个状态,似乎和晏守霁更像一些。
“心理咨询师……”晏守霁眼睑垂下,“你自己去看的?”
“不是,我其实没有那么多想法,觉得人还好好的,也就没什么了。”
沈怀微平静地说着:“现在公安系统内部还是很重视一些警察心理健康状况,就我们市市局那头来说,还是安排了心理咨询室,虽然也不是很有空去坐坐……”
后半句话像个小孩在给自己开脱。
“警察就没有压力不大的吧,但尤其是一些受过重大打击的警察。比如……没有救上人,亲眼目睹群众死亡;或者说一场外勤,队友去世;还有常年累月高压下面,磨出来的毛病……”
晏守霁好心的替沈怀微补充着:“或者亲身从阎王爷他老人家手心里爬回来。”
“……其实你也可以委婉一些。”沈怀微哑然失笑,“那次之后,我填了一份问卷,我就被要求做心理疏导了。怎么说呢,想着反正养伤闲下来了,就接受了。”
“一段时间,那个心理咨询师就告诉我,我的问题也不全是因为从生死间摸爬滚打了一遭,另有根本原因,长期或者激烈的疼痛容易引发负面情绪,可能导致抑郁或者应激,而我只是在那一瞬间找到了个导火索。”
晏守霁神色宁定地听着沈怀微的诉说。
“他说,我得放松一点。我当时就说,您这不是在说笑吗?从警的哪里有放松的,而且我还是……我当时还是市局刑警。”沈警官纠正着自己的措辞,“他说,不是那种放松,是让我人别那么紧绷着对自己,把心里头长期压着的一些事情给放松些。”
“其实那个时候……”沈怀微转过头,“我在想你。”
美人心头一跳。
沈怀微无不失落:“晏守霁,我好像一直没学会怎么让自己好过些,我其实一直在任性。”
就对着晏守霁任性,哪怕他不在。
沈怀微是真的在厨艺上没天赋吗?还是他怎么都不肯让自己去取代回忆里的那个人?他真的不会带着烟火认真了过日子吗?还是没有那个人他其实也就不甚在意了?
沈怀微父母太匆忙,大多时候疏于照顾最小的那个沈怀微,彻彻底底的丧偶式育儿;可他一直很乖,很懂事,很体谅,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
直到成人。
可其实真的人无完人,面对原生家庭之下,沈怀微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的人生一直都有缺口,只是晏守霁的存在把那道缺口补全了。所以他好像一直都不孤独,不缺爱,不冷漠。
谁说沈怀微从小就懂事乖巧了?从晏守霁把他在幼儿园逗哭又哄开始,他就只对着晏守霁一个人任性。
晏守霁是家庭幸福的小孩,沈怀微是被晏守霁捧着幸福的小孩。
晏守霁拉着沈怀微的手,遥遥望着黄昏将去,半边天已经由暖调的紫泛成了灰冷的蓝:“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沈警官莞尔:“噗……算。”
晏守霁说:“沈怀微,我以前惯着你了二十多年,以后也不差后半生的数十年,我乐意。”
月升日落,人诉衷情。
“所以……我会一直在,你要一直幸福下去。”
PS:本章出现的很多人物应该会放到另一个故事里,都是小沈以前在市局的同事,不影响本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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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这人呐,得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