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守霁心如止水地守在手术室前,淡漠随意地用食指中指夹着一张书签,将手里的一本书在一分钟里翻阅了数十页。
排除开手里拿着书签半天找不准看书页码、或者人类已经掌握量子阅读的的可能性,只能说明在这一分钟里,他也没看进去几个字。
而晏守霁更是维持这个状态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谈双一来见着的就是这么个景致。
作为母亲来说,她知道本质上晏守霁还是个青年人,骨子里再早慧,也是有年轻人的意气在;不过难得没能沉住气的晏守霁,她这几年倒也是不多见了。
“不想看书就别翻了,这书被折腾得怪憋屈的。”谈双故意咳了咳,眼角包容着某种柔软,“看的什么书?”
对于自家母亲的出现,晏守霁倒是没太大的情绪波动,依然面不改色:“《沉思录》,我之前已经看过了。”
谈双摇摇头:“那你现在看还是浪费了。”
“嗯。”晏守霁承认这话的正确性,“书架上随手拿的,本来想图静个心。”
“不静心看不好书的。”
谈双理了理今天出门匆忙没能被盘进发髻里的碎发,落座于晏守霁的身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自己心主观上都静不下来,还指望书来帮你静?”
可怜一代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世的《沉思录》,偏偏被一个现在不怎么能沉思的人给翻弄得“辗转反侧”,所谓牛嚼牡丹,不过如此。
晏守霁索性合上书,不再与它两相折磨。
“别说《沉思录》了,照你现在这架势……”谈双揉了揉纤眉,“哪怕是看《清净经》你都静不下来!”
“我的问题。”青年敛眉垂目,非常认同。
谈双拍了拍自己儿子的手:“不是说你不对,人总有七情六欲,一辈子里某些时刻静不下来正常。既然担心,慌了,就别强求自己静心,不憋屈嘛?”
“……嗯。”
“你猜我现在看你像什么吗?”谈双打趣。
“像什么?”
“像我当年生你时候,你爸在产房外面守着的样子!他当时也是故意拿腔装调地带了本书。”明明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谈双,一说起晏林,眉目中总是晃荡着某种年少青春的光。
“结果大夫说生了,要把你抱出来给他看,小护士才发现他那一动不动看书的两个多小时里……书拿反了!”
听着母亲讲旧事,晏守霁莞尔:“你当时在产房,怎么知道爸他和我现在像?”
“我就是知道!”谈双不给儿子质疑的可能,“你和你爸一个模子刻的!”
“好好好……其实我长得随您些。”晏守霁顺着谈双的话茬答,视线却停顿在手术室的门口,半垂着眼,借此挡住了眼底积淀的情绪。
“你和他性子像。”谈双顺着晏守霁的目光看去,“你看,就像我分娩时一样,你爸的心情一样。”
“你现在心心念念的人在里面,安危未定,你怎么也放不下他,又怎么看得下书。”
不过是故作镇定,作茧自缚。
“你们爷俩,都一个样,喜怒哀乐都不愿意给别人看清了,真心就捧给那一个人来瞧。”
听着母亲的总结,晏守霁指尖轻轻地敲起了手里暗红色的精装硬质书皮封面。
“捧着不算,还怕自己那股子孤注一掷的劲头把那个人给吓着了。你们没成之前,十成衷情也只敢露五成;你们成了以后,十分难过也只表三分。”
谈双继续说:“你不累?”
晏守霁是不憋屈,但他克制。
“不累。”晏守霁侧眸,微笑吟吟着,“妈,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来看看怀微,今天手术,我放心不下他,想来看看。”
谈双百无聊赖地往椅子上一靠,哪怕是在做这个懒散的动作,她的气质也依旧娴雅:“听你们说这些手术风险、那些后遗症,并发症的,我本来也挺慌的。结果我一来,还没见着怀微,就先见着了慌了神的你。”
晏守霁慌了有多少人一定能看出来呢?沈怀微是一个,谈双是一个,某些情况,晏林有时候都得另算。
谈双:“就那一瞬间,我忽然就不慌了。”
晏守霁浅笑:“为什么?”
谈双也跟着俏皮地笑笑,这个神情也许由她这个年纪的人来做其实本该是不合时宜的,不过年华对谈双太宽容,她做出来也不觉得违和,总有种佳人未老的错觉。
“哎呀,我是妈妈呀。”中年美人怜爱的凝望着自己带到世上的青年美人。
“你和怀微都是我的孩子,你们成年了,能抗事担责了,能保护别人了,能独立自主了,可是你们还是妈妈的孩子呀。我还没老,我真的舍不得什么事儿都你们自己担。”
“妈妈觉得自己不能慌呀,这样你一边要担心着怀微,还得哄着妈妈。”谈双抬手揉了揉晏守霁的头,“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就是太好了,委屈不漏不显的。可是我还是想哄哄你们,就像以前我拿着糖果和毛绒玩具来哄你们两个小布点儿一样。”
谈双不是不慌了,只是她想给两个孩子安全感,那一刻,她就不愿意慌了。
“守霁,你和怀微好像忽然就长这么大了。”谈双的声音里有回味,“都是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很少让大人操心。”
“可是……”
慧极易伤,谈双没有说出口。
谈双还记得拿到科大志愿通知书时,晏守霁也只是很平静地打开看了看,然后好好生生的放好,如今天这样随意又清淡的抽了一本书,坐在书桌前,任由户外阳光将光阴裁剪。
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没有马后横捎意气归,有的只是一页又一页被晏守霁辜负的纸卷经纶。
那时候谈双只知道晏守霁不若想象中开心,却到底不明晰他在烦闷什么。
而今方知,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夏,喧嚣又浮躁。荷叶烧肉化不去腻,薄荷凉茶清不了心,糖拌荔枝解不了苦,红糖冰粉消不去暑……
晏守霁放不下沈怀微。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想到了这里,后知后觉一般,她一直笑盈盈的剪水明眸倏然的发红,她是真的心疼这两个孩子。
两情相悦,早就应该幸福的。
可其实人事最难说的,就是这个应该。世间多的是圆满之前,徒生波折,风摧木秀。
走了十万八千里路,晏守霁连急迫都是隐晦的,沈怀微连疼痛都是淡漠的,两人惟有彼此相对,才见真心。
而现在,沈怀微还躺在手术台上,晏守霁除了把一本书给翻来覆去揉搓一遍,就只有等待了。
对此,谈双低低的说:“孩子,妈妈在呢。”
话音落定间,晏守霁呼吸一滞。
谈双因为她的孩子太乖太早慧,很多时候,她不用去做超人妈妈。
可她就是妈妈,她就是爱自己的孩子,她就是希望孩子可以摔疼了可以找她哭,吃苦了来讨把糖,焦躁不安了可以说。
终有一天,内敛清醒,反成压抑。
沉寂稍许,终于,晏守霁才软下了气息:“妈妈,我担心他。”
谈双:“我知道。”
晏守霁突然道:“其实我真是个贪心的人。”
这句感慨转折得猝不及防,谈双问:“怎么说。”
晏守霁:“我知道怀微一直想做警察,这是他从小的愿望,轻易放不下;所以我告诉他,哪怕他先走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
晏守霁想,那个时候大概是为了纵容沈怀微的理想,不给他心理负担,所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顾虑摆到一个很轻很轻的位置。
“后来怀微接受抢救的那天,我告诉医生,只要不是生死,我都可以接受。”晏守霁苦笑一声,宛如自嘲一般的语气,“再后来,我在看术前风险须知时,想的是……只要他后半辈子不受病痛磋磨,我就知足了。”
“而今天,守在手术室门外……”晏守霁有些说不下去,“……刚才听妈妈你说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一点一点的希望,沈怀微能回到过去的样子,就像得寸进尺一样。”
“其实他什么样我都喜欢,不论是18岁,还是25岁。”
眼前青年墨似点漆的眸子出奇的亮,不知怎么的,谈双仿佛能透过他的瞳孔望见多年以前的天光云影,徘徊于旧时光。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我忍不住想高中的时候,怀微包揽了全班的长短跑前三,当时省队的教练都来联系他,问他有意向走田径没?”
“那个时候我们会趁着晚饭时候,一起在学校篮球场打篮球,经常会有女生晚餐散步时候来看他。”美人失笑,有些坏心眼,“怀微以为是来看我的,其实相当一部分是为了他,还有女同学问我要他的联系方式,被我给拒绝了。”
“18岁以前的时光对怀微多好,多幸福,沈叔叔还没有出事,还不用忌口冷热辛辣,馋了就来我们家蹭饭,他不用面对各种琐事责任,也从来没有一身伤病,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往事不可追,前程不可留,虽然明知不可能,可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晏守霁还是希望,沈怀微可以一辈子做那个神采奕奕、风华正茂的沈怀微。
“你不是贪心。”谈双拉着晏守霁的手,轻轻相扣,神情慈爱,“你只是很爱一个人。”
正当母子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刚还和谈双感人谈心的晏守霁“噌”的一下子松开了自己老妈的手就起身,三步并做两步的赶到了一身手术消毒服的陆鸿面前。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出五秒,与此前柔和的他相比,情绪抽离之快。
“……”谈双感受着指尖骤然就冷下来的温度,无可奈何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行吧,儿大不由娘。
“别慌别慌。”做完骨科手术,满头大汗的陆鸿倒是淡定很多,“是个女孩。”
谈双:“???”
晏守霁:“……”
“好了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陆鸿慢悠悠地摘下自己的口罩,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晏先生,放轻松,我们还能跟你开玩笑就说明问题不大。”
晏守霁:“……谢谢。”
以及这个玩笑很冷!
年纪已经不小了陆鸿揉了揉刚才拎器械有些酸痛的手腕,笑得有些疲倦:“手术很成功,要住院观察两周左右,确认没问题了,才能出院。”
听到了主刀医生的亲口落实,晏守霁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由衷道:“谢谢,陆大夫。”
“不用谢,侄媳妇。”陆鸿微笑。
谈双:“扑哧!”
晏守霁:“……”
小晏:“我真的会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52.“哎呀,我是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