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守霁已经不是第一次进现在沈怀微家的厨房了,虽然只有短短两次,但显然已经足矣。登堂入室得轻车熟路,一堆新采购的调味料的瓶瓶罐罐被他摆放得整齐划一,仿佛有什么特别的强迫症。
“把牛腩和排骨给我,我处理一下。”晏守霁一手提溜着菜刀,还颇为顺手的掂量了两下。
“给。”
尽管在超市的时候说好了回家就摊牌,可沈怀微也不急着和他解释,有条不紊地给晏守霁打着下手,清洗处理着蔬菜。
一时,两人各自分工,十分默契。只能听见彼此方向传来的不同的忙活声,像是某个安眠节目的白噪音,稳定且无害,让正在给土豆削皮的沈怀微的大脑渐渐放空……
一会儿……该从哪里和晏守霁说呢?
应该,是从爸爸出事开始吧。
还是从那次住院?
那……嘶!
猝然间,用心不专的沈怀微只觉之间钻心一疼,右手一抖下意识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刀把!
沈怀微迅速的摁住手指上的伤口,回忆里连带上的痛感一起涌上,使得现在的他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菜板——银白的刀锋入肉后带出丝丝血珠,连带着染红了皮而被削得七零八落地凄凉土豆,像是某起性质恶劣的土豆谋杀案。
“沈怀微!你发什么愣!”晏守霁的严词厉喝把沈怀微的魂儿从神游天外给拉了回来。
沈怀微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我……”
但他那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给晏守霁匆匆拉出了厨房,眼前一晃,已经被摁上了沙发,晏守霁俨然比他反应要迅速多了。
晏守霁催促:“药箱在哪?没有我去给你买药。”
晏守霁一句话直接省略了多余的废话,沈怀微被他这种紧张的语气给带着跑,愣愣地指指客厅茶几下的某个抽屉。
“在那儿。”
……
“削个土豆,怎么下手这么狠,那个土豆怎么得罪你了?”
晏守霁半跪在沈怀微的面前,轻手轻脚的给脑子还不太好使的沈怀微上着药,语气终于放松了许多。
沈怀微自己给自己削的一下口子实在是有点深,血珠滚滚,晏美人瞧得心疼:“预谋杀豆,下次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没有,在想些事。”沈警官为死不瞑目的土豆先生正名,一本正经的讲冷笑话,“过失杀豆,并非预谋。”
美人认真道:“好,那你就别去现场了,我来清理土豆遗体。”
沈警官轻笑,直接拍板:“以包庇罪论处。”
“那怎么办……”晏守霁故作无奈,眼角微佻,“我只好做你的共犯了。”
这句叹息非常动人心弦,说的婉转如情话。他们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土豆来思考人生,但在这样的玩笑下,两个人互相一起幼稚,各自之间,除了土豆,都很开心。
“晏守霁。”
“嗯?”
“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事吗?”
“那你想告诉我吗?”
“想。”
话说到这里,已经将绷带缠上沈怀微伤口的晏守霁没有抬头,只是若有似无的笑了一声:“那沈怀微,你刚刚在想什么?想得都忘记了还拿着刀。”
“我在想……”沈怀微低着头,目光努力靠近这个人,气息缓缓:“18岁那年,我做错了事。”
“什么?”
“晏守霁,你知道……的初吻是什么时候没的吗?”
这个问题晏守霁记忆非常清晰,唇畔生花:“上次在酒吧,你拿的。”
“不,不是在酒吧,是在第二人民医院。”沈怀微轻轻的笑,清澈的眼底一片湿漉漉的,“是在我们十八岁的那年,也是我。”
美人愣了,真的愣了!这个他真的没印象,完全没有印象!照理说,这么重要的事他绝对不可能忘记!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沈怀微。
看着一直都行云流水的晏守霁的这副模样,沈怀微不由好笑,弯下腰,眉目舒展:“晏守霁,我是个坏人,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的吻了你。 ”
“18岁那年,第二人民医院,我还睡着了?”
细细碎碎的线索在晏守霁的脑海里穿成了一条线,像是每一次实验分析一般,好似要把一切都给连贯到一起,七年前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18岁那年,他和沈怀微确实在第二人民医院呆过。
那是……那一次!
晏守霁记得,某一天,本来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三午后,本来一切都该和平常一样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忙着埋头进书山题海,不去看窗外的浮云聚散,不去听越发响亮的虫鸣。
所有人一笔一划,厮杀着他们年轻的未来。
班主任就是这个时候冲进教室的,从前的她走路从来都无声无息,喜欢从后门悄悄溜达进教室,看看有谁在自习课开小差。可那一次,她几乎是跑进教室,走廊老远就能听到她的那双平底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焦躁不安,由远及近。
班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在靠近教室门口时依然缓和了表情,站在门口,轻声细语:“沈怀微,出来一下。”
晏守霁没来由的有些不安。
沈怀微起身,路过晏守霁身旁时晏守霁下意识地想伸手轻轻拉住他一下,可是没拉住。他就那么安静乖巧的跟在老师的身后。
渐行渐远。
多年以后,晏守霁回想起那一次的擦身而过,都有些懊恼。他该拉住他的,他该站起身来和他一起出去的,又或者……他只是该多看一眼那个时候的沈怀微。
自沈怀微跨出那道教室门起,晏守霁就再也没有见过无所忧虑的沈怀微。
晏守霁那天一放学就往沈家赶,还没到沈家门口,就在附近找到了正走在路上哆哆嗦嗦的沈怀微,两眼黯淡,清亮的泪痕不自觉的爬上脸颊。
晏守霁迎面走来时沈怀微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些恍惚的穿过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努力像个没事人一样,往家的方向游荡。
晏守霁一慌,一把抓紧愣愣地沈怀微:“怀微,沈怀微!你怎么了?要去那儿!”
沈怀微似乎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晏守霁?嗯……我得回家,去帮我妈拿些东西……然后,然后我得去医院。”
“阿姨出事了?”
“她病了……”沈怀微小声呢喃,“我没有爸爸了。”
“晏守霁,我没有爸爸了……”
沈叔叔,牺牲了。
犯人抓住了,沈怀微没有爸爸了。
沈怀微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父亲,自己高考的意向。
他还没亲耳听见沈怀微说,“爸,我想当个警察。”
沈家的变故是一夜之间,季淑兰作为警嫂长年累月的独当一面,顾虑这个家和工作,她身体一直不好,一接到这个电话时人就没缓过来,还是同事把她送进医院。
就是第二人民医院……
后来……晏守霁给自家父母打了个电话后,就跟着神不守舍的沈怀微跑上跑下,检查,抓药,签字,盯着吊瓶;两个十八岁的学生,忙了大半夜,也没出什么大错。
可晏守霁总担心沈怀微的状态。
一见着人,沈怀微就把自己脸上所有的泪渍都给擦了个干净,默默不语的忙前忙后。
旦夕祸福,不测风云。季淑兰的倒下,沈怀微必须得撑着,哪怕他是个高三的学生,前有生活,后有学业,猝然失去一个亲人,连悲伤都来不及。
他确实睡着了,晏守霁回忆着,忙到后半夜,季阿姨的病情稳定了,点滴打完了,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当时,他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小睡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只记得沈怀微把他叫醒了,苍白的脸色几欲透明,眼眶红红的,应该是自己私下的时候哭过。
当时沈怀微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晏守霁,谢谢你。快回家吧……”
……
“所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吻了我?”晏守霁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缠好的绷带系好。
“是啊。”
沈怀微盯着手上的伤口,回忆着七年前的一吻。
深夜里,无人的医院走廊下,自己喜欢了好多年的晏守霁,陪了他一晚上的晏守霁,正靠在墙边小憩。沈怀微蹲下身,看着这个人安静恬淡的睡相,满腔哽咽,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可以宣泄而出的地方。
他想吻他。
很听话的沈怀微,想不那么听话一次。
失魂落魄,悲伤徒然下,失控的一吻。
没有任何绮丽,没有任何歹念,只是太难受了,他想吻一吻他。
沈怀微无数次回忆起那一吻,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什么叫情难自抑,什么是情不自禁。他能记得的,只有酸涩到了骨子里的悲怆,只希望唇齿间那片刻柔软能够让自己平静些许。
情深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矣。
“我吻过了你,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偷偷摸摸,自做主张,我是个……坏人。”
他和晏守霁后来多年的分别,应该就是对他那一次自做主张的惩罚,他不该的,不该放纵自己那一会儿的,哪怕不过短短数秒。
“沈怀微,你有时候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实在是让我……”晏美人一时间没话说了,仔细考虑措辞了半天,他挤出一句,“倾佩?”
沈怀微没有笑,只是重重地合上眼,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我妈妈看到了。”
“……什么?”
“我妈妈看见了,我亲了你。”
完了,晏守霁慢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直至停滞。仅仅是听着沈怀微言语间的描述,他似乎都那感受到那一瞬间,跨越七年的窒息。
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在那一天变糟的,连缓冲都没有来的及。
十八岁的沈怀微一抬头,就同身形踉跄的季淑兰四目相对。
季淑兰死死的抠紧了病房的门框,强支着自己不要倒下。沈怀微上前去想扶住她时,她猛地甩开自己从小听话的儿子的手,扇了一巴掌!
沈怀微一直很听话,很懂事,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打过沈怀微!
可是,可是,她丈夫一夕之间就再也回不来了,她的儿子又……
又……
她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她也曾经想过,不必大富大贵,等她的丈夫退休了,她就天天带着自己和老头子到处溜达去。老头带着儿子去钓鱼,她就在家给他们炖汤。
有一天,沈怀微会带着一个姑娘回家,她会有孙儿,男孩女孩都好,小小的,很乖。
一家人普普通通的天伦之乐。
可是没了,全都没有了,那一天之间,似乎要把季淑兰翘首以盼的后半生全盘否定,老天爷好像是开了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玩笑,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晏守霁,我丢下你了。”沈怀微自说自话:“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当时不敢气我妈,我不知道你……”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不知道你会等我那么多年,我只是……只是……沈怀微苦笑着,无力的靠在沙发上,十八岁的那年,他陷入了一个死局。
不用沈怀微多说,晏守霁都能知道后面的事。
沈怀微最终还是没有去科大,他最终没有成为沈法医,没有和晏守读同一所大学,不告而别七年,成了补不平的遗憾。
兜兜转转,意难平。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相顾无言,终于,都坦白了。
晏守霁仔细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还上手摆弄了一个,确保不会影响沈怀微的动作。
现在,就在沈怀微家这个不大的客厅里,美人无所介怀地单膝跪地,还抓着沈怀微的一支手指,桃花眼看得仔细认真,虔诚郑重。
他唇畔还有没有散去的情意,多多少少平添了丝风情。
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雪白墙面上,宛如……
求婚。
沈怀微为自己这个想法让自己心跳慢了一拍,可能是现在什么都挑明了,少了瞻前顾后,沈警官下意识地开口:“晏守霁,你这样……好像在和我求婚啊。”
“嗯?求婚……”晏守霁抬起头,嘴角弧度再度上扬了几分,调侃,“用绷带做戒指?”
“额……似乎确实不太好。”
晏守霁哑然失笑,摇摇头,再度扯下了一根绷带。
这次他没有了刚才包扎伤口时的急切慌乱,而是不许不急的一圈一圈缠绕上了沈怀微的中指,中间晏守霁时不时还停下来思索一会,纤细修长的手指带着纯白的绷带翻飞,煞是好看。
不过几息之间,便听见了他温润低沉的声音。
“好了。”
沈怀微低头细看,在他毫发无损的中指上,晏守霁细致的用绷带绑了一个小小的玫瑰戒指,雪白的玫瑰花瓣轻盈微透,在灯光下颤颤的。
晏守霁依然是单膝跪地的姿态,腰挺得笔直,神态却收了之前玩笑的随性,专注且庄重。
“沈怀微先生,那你原意和我共享余生吗?”
“……我愿意。”
七年前,就愿意了。
土豆:“你礼貌吗?”
不要怪妈妈,妈妈也很难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3.“18岁那年,我做错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