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尾道:“我不是什么人,我只是不属于这里的一缕幽魂。”
相师道:“那么乐猰也是吗?”
鹤尾正点着头,竟然被一股强劲的神力所穿透身体。
相师站起来,身体摇晃的时候,目光却目的坚定。
“白皋骗我,如今你又来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什么除魔都是假的,凡界中的魔都是神造出来的,什么幽魂!幽魂就应该去酆都,哪里会有不属于三界的幽魂,没了三界你还想去哪!荒谬!荒谬!”
相师将云泰牢牢地和自己绑在一起。背在背上,从高高的檐顶上面跳下来,冲进大殿中。
“国主,请下令找乐猰,方才那刺客的武器上有毒,他恐怕情况不妙。”
国主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什么?”
相师难过道:“国主,乐猰救你的时候被刺客划伤了,你难道都不愿意关心一下他吗?他情况糟糕,我们必须立刻找到他!”
国主心领神会,终于遣了手下的人去寻找乐猰。
相师松下一口气来。
嫌弃乐猰?太好笑了!这个时候愿意还愿意出手帮他的人,就是化成了污泥,他也要装起来揣在怀里。
“报!报!”似乎会前线传来急报!
禁卫兵慌不择路的闯进大殿中来:“难民军发起了突袭!”
此刻天还没亮,明明三个时辰之前双方才停歇下来,难民军又开始发动进攻了。
大臣们本来抓住难得的安宁时刻,正在殿中休息,听闻消息之后,人人自危。有人惶恐至极,发出连声惊叹:“这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祸事无休无止啊!”
相师艰难道:“国主,东国那边连连混战,一片惨状,匪徒乱横行,千里无鸡鸣。难民们看准了卑囚国的丰硕和富饶,心里一定是吃定卑囚国了。事到如今,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说退就退的!”
国主发了疯似地咆哮:“啊!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禁卫兵!快去通知百猛,绝对不要手下留情,难民军格杀勿论!”
相师紧闭起双眼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步。
沅捷失踪,小呱被吃,云泰发疯,乐猰化骨......
为什么与他亲近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他到底做了什么违背天道因此招致厄运的事情?!
相师一遍遍施法重聚着云泰的神元,又一遍遍看着云泰的神元裂开。云泰的神情时而正常,时而疯癫,不停在他背上发狂流出口涎,他只能忍着擦拭,也做不了其他。
外面喊杀声比昨日更加震人心魄,刀兵相见,火炮齐鸣的声音,让人颤抖,让人恐慌。
若卑囚国士兵不能将难民军打退,反而一点一点被难民军消耗完所有实力的话,后果不言自明,对卑囚国人来说将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无比黑暗的未来。
两军交战的后方。军营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伤兵、医官、自愿上战场的平民兵的身影。
“就你这个小鬼,滚到一边去吧。”
“你这个家伙,什么都不会,还在这里添乱!滚!”
正在补给的卑囚国士兵都还算是威猛强健,然而他们之中有一个矮小的士兵。
“人家就是为了讨口饭吃,不至于这样吧!”
“现在都打起来了。你说这小叫花子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他们口中的小叫花子是之前从外地流落而来的一个叫小麻脸的小乞丐。小麻脸逃难到卑囚国的时候被好心人所救下。他也是个自尊极强的人,不愿意一辈子做乞丐,遂从军报答当日卑囚国的阿爷阿婆哥哥姐姐的施舍之恩。
他是义务的,不拿一枚铜钱,每天只求两个馒头果腹就行。
可是和其他的士兵相比,他的各自矮了一头。军营里面的百夫长知道小麻脸的心思,便让他去做军营里面的脏活累活。
比如打扫茅房,比如打扫马棚,甚至比如给其他士兵洗外袍、洗亵裤。小麻脸都做得认认真真,连错都很少犯。
百夫长曾评价:“花钱的都做不了这么好啊!”
实话是实话,但是也挺侮辱人的。小麻脸身无长物,为了报答卑囚国人的恩情,他也只能这么做,只能宽慰自己说,我这么辛苦也是为了报答当日的一饭之恩。加上百夫长时不时还会给他些剩菜剩饭,虽然是剩下的,但他觉得比那些酸透的馒头好吃。
可军营里面的其他士兵不知道啊。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只是个免费的劳役,还专门给他起了个称呼叫:“劳役小兵。”
为了抵抗难民军,卑囚国的士兵几乎是倾巢出动,小麻脸也不例外。他正拿着武器准备上到前线,居然还被周围的卑囚国士兵习惯性的羞辱。深入日常的习惯怎么能轻易地改掉呢。
“这么个小矮子能干什么呀?”
“赶紧去后方接尿壶、刷马桶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小麻脸咬住嘴唇,脸憋得又红又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替他说话。
其实军营里面就是这样,一群人奚落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有人站出来帮忙的,即使有人打算帮忙,最后也只会变成那一群人中的一个,帮着一起奚落落单的、和大家不同的那个人,即使那个人根本没有错,仍旧时不时就招致他们的羞辱。
小麻脸想要上前线杀敌人,但是他的武器在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被谁夺走了。
那是他最爱惜的一把剑,只要他有空,他每天都会小心翼翼地擦拭三遍。
拯救他的是卑囚国人,欺辱他的也是卑囚国人,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无比混乱。他趁乱跑到城墙上去观察战况,在卑囚国,大家都生得高大,在前线与卑囚国士兵浴血相搏的难民军一个个面黄肌瘦、身形矮小却有如此魄力,小麻脸越来越想不明白。
“唉!小麻脸!你怎么到城墙上面来了!”守城的百夫长一眼盯住了他。
“长官!到!”小麻脸面对百夫长还是那么的稚嫩青葱,满眼信赖。
“你过来替我守着!”百夫长道,他转过身子来的时候,小麻脸才发现他的腰腹上已经中了一箭。
“四~是!”小麻脸因为第一次被重用,连舌头都在颤抖。
百夫长速速起身,强撑着打算下楼。可就在这一瞬间,被一根长长的箭镞洞穿了脊背,鲜血当场就喷涌了出来。
“长官、长官!”小麻脸跪倒在百夫长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一瞬之间变了天。
百夫长临终之前留下一句:“再见了小麻子,我现在终于能去见我的亲人了。”
百夫长早年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但后来弟弟也得痘疮死了。百夫长曾开玩笑说,小麻脸一脸麻子和他弟弟以前脸上的痘疮特别像。
百夫长想见弟弟,小麻脸便暗自把百夫长当哥哥,滑落了一滴眼泪。
几个士兵负伤下来,又有士兵替补上去,众人见了百夫长的尸体也来不及伤心,但是见了小麻脸人人都啐了一口。
“哎,百夫长居然牺牲了!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小乞丐啊!”
“死的怎么不是你,你有什么用啊!”
小麻脸被这些身材高大,言辞激烈的士兵们推到一边。
情况混乱下,管你是百夫长还是小兵头,没人有时间去敛尸。为了不让百夫长的尸体被后来登上城门的士兵所踩踏,小麻脸一个人默默的将尸体搬了下去,并对着青天发出一阵疑问。
“为什么百夫长死了呢?为什么我们都没有亲人了呢?是不是我前世罪大恶极呢?”
过去的卑囚国宁静祥和,却没有一个小麻脸的容身之处,那是不是乱一点,他就能被看到了,被重用了,或者只是被关心了也好啊。
那就让它......再乱一点吧!
反正他本就是从东国逃难过来的呀!
宫城内殿。
“报!报!“先锋官疾奔至大殿外,连一口气都没喘:“前方发现难民军到城西抢夺村民的粮食,以及......”
大臣急问:“以及什么快说!”
先锋官道:“以及屠村!”
国主震惊:“什么?!!”
相师豁然起身,西边的村落不就是乐猰住的地方吗?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密林,而且离主城距离很远,竟然也被发现了!
过去只要不出门就不会惹上雪灵,但是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无孔不入,无利不夺的难民军。
这是头一次相师开始觉得凡人比妖魔要更难对付。
金黄的麦田是由辛劳的卑囚国人种出来的,月神庙中神台上面的瓜果也是卑囚国人敬奉的。现在难民们看不起施舍,他们要的是整个卑囚国。他们要将原本属于卑囚国的东西抢走,凭他们以经被神明净化过的名义,凭他们人多势众,能够占据漫山遍野的土地,凭他们更残暴、更没有底线的烧杀抢掠。
相师突然爆发出笑声:“原来凡人就是这个样子啊哈哈哈!”
“我救的就是这样一种人啊!啊哈哈哈!”
众人见他突然变得行为无状,举止疯癫,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
相师忽地迈出大殿,跌跌撞撞地想要走下十几层大殿外的台阶。众人愣愣地定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
忽地,相师的身影消失了。
“他又去哪里了?”
“飞到哪里去了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相师方才右腿僵硬,起来的时候左腿绊右腿,生生从十几层的霜白玉阶最上面摔了下来,最后脸着地,重重倒在卷草铺地上面。
头脑是清醒的,双目也是明净的,但是心已经蒙尘,如同一块朽木。
有人以为他不辞而别,小声嘀咕道:“这道长真的神出鬼没的,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我就说靠不住。”
如同沉入湖底一般,耳边归于寂静,他似乎再也不会被外界所打扰,再也听不见国主的命令、大臣的私语和卫兵的疾步。
仿佛就这样消失在了时间中,消失在了这片荒谬的土地上。
“国主!难民军在西边在割我们的稻子!砍我们的果树!”
“国主!难民军要烧了麦田!他们要烧了西边的橘子林!正在点火!”
大臣们跪下祈祷:“天哪!有没有神来帮帮卑囚国啊!天神啊!求求您下凡吧!”
国主冲了出来,他四处张望,大喊:“相师道长,相师道长,你去哪了,有没有什么方能阻止难民军啊?!”
“方才一转眼就不见了,莫非是去西边收粮了!”
几个禁卫疾奔过来道:“禀国主!那个奇怪的道人在玉阶下面躺着!”
国主着急忙慌赶紧过来查看,见到躺在玉阶下方的相师,大声呼喊道:“相师道长,你怎么了!”
国主又赶紧差禁卫去下去查看。就这样,不明情况的禁卫架着相师将他扶到姗姗来迟的国主面前。
国主嘴唇耸动:“道长,您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医官照顾?”
众人都没察觉到的是,一团黑色的阴翳从相师的瞳孔中散去,他好像结束了一场噩梦。
相师扶正了歪斜的铜花面具,道:“方才不小心摔下去了,抱歉。我现在马上就去收粮,不叫难民军把大家的口粮都烧了。
离开前,他叮嘱道:“对了国主,要派人去寻乐猰,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
国主连声道谢,相师转头飞身上檐,消失不见。然而,国主并没有下令去寻找乐猰,因为据之前的呈报来看,乐猰在前线英勇无比,根本就看不出来受了什么伤,就算是轻伤,怎么能离开战线了!必须为国继续杀敌!哪里知道乐猰中了鹤尾的化骨之毒。
相师走后,国主挨个劝慰身边的王宫大臣们道:“相师一定可以的,他是真有神通!我们相信他,前线的将士们不分心就能更好的应战,我们——”
“报!报!”
国主的话还没说完,先锋官又冲上殿来了。
众人凝神屏息地望着他。
先锋官一声:“国主!城门开了!难民冲进来了!”
国主悚然一惊,跌坐在大殿的台阶上:“什么叫开了?难民军又攻破城门了吗?”
先锋官道:“是......是没人注意的时候,城门自己开了!!!”
几个大臣冲了过来,拧起先锋官的衣领,骂道:“蠢货,城门怎么可能会自己打开呢?!”
混乱中先锋官又冷不防地被扇了一个耳光,他呆然道:“真的是谁的没有注意的时候,西城门就......就自己开了!难民军这次冲进来直接杀了守城的护卫,现在已经没办法把他们赶出去了!”
“啊!滚下去!”国主发了疯的冲到了城墙上面,后面跟着些年岁不小的大臣,一群不复年轻的王公贵族只能望着远处城内中的血腥混乱哀叹。
无数卑囚国年轻的生命为了国主,更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人在拼杀。
无数卑囚国平民挤在宫城下方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喊杀声,不知道哪一刀哪一剑就刺入了他们至亲骨肉的躯体中。
一切如同梦魇。
所有卑囚国人的梦魇。